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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七 ...

  •   元旦这日,先是送走了叶宁音,叶梦航便带着张勘回藏剑山庄来。张勘还住在普通的客厢房里。而叶梦航一回山庄,立即被派了一大堆事。迎客送礼,打扫祭拜,召集弟子,之后剑庐也要趁这时候多出几把好兵刃送给各大门派,一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只是还记得叫自己的师弟每隔两天依着张勘的吩咐给他送去草药。这年轻的小藏剑倒是个性格爽朗的,红着脸被张勘笑着塞了一大堆跌打药,没两天也和他混的熟了。张勘所在的厢房每天客来客往,甚是嘈杂,若有了万花来的人,他便回避。平时要么闭门不出,要么跑到僻静的地方去,也不知干些什么。叶梦航虽然也十分惦记他,但是连着几天下来,除了偶尔能去张勘房中坐一坐,说两句话,竟没有太多独处的时间。叶梦航的私心是想让张勘搬去自己房中同住的,但是对于藏剑众人来说,他并不是个十分亲密的客人,若这样做了,反要引人口舌,只得把这念头忍住。
      忽忽便过了十余天,眼看着上元之日将近了。杭州西湖冬日美景如画,临湖的灯会也一向是盛事,藏剑中的弟子们也坐不住了,这几日已经稍微闲下来,便开始三两商议出去赏灯的事情,自然也又人来问叶梦航,他听了之后,却忽地好似想到了什么,忙忙谢绝了来人,到了自己房中,将柜子翻找了一遍,取出一堆东西打了个包裹,便来找张勘。然而那人在的客房却是空的,叶梦航耐着性子坐在窗边等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暮,才见张勘回来,一瞧见他,似乎有些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叶梦航起身笑道:“这些日子我也太忙,咱们都没时间好好说说话。趁着今天我可闲了,带你到外面走走,你吃了饭没?我带你去没人知道的店吃些。”
      张勘摇摇头,又笑道:“上回来我可已经吃了不少,这回赶着吃什么?面蚕么?”
      叶梦航已经挽了他的手,笑道:“面蚕还没到时候,要等明天。——你且跟我去罢。你上回来是夏天,咱们杭州四季的吃食可不一样。”
      张勘由他挽着,本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不出来,便只默默点头,随着叶梦航出门。到了城里,春节刚过,上元又至,满城上下仍是一派喜气洋洋。叶梦航拉着他东走西窜,到了一条小街上的店子。先用了些老鸭汤的汤饼,又叫上一盘什锦八宝饭来。那饭趁着红绿果子,摆的十分好看,上面又浇得冰糖汁,晶莹剔透。张勘是北方人,本来不嗜好甜食,然而这饭吃在嘴里清甜软糯,他不知不觉便吃了大半。抬头瞧见叶梦航笑嘻嘻地瞧他,道:“这东西虽好,多吃也不好的,剩下的要归我了。”
      两人饭毕,走出门来,天已经黑了。但是路上行人不少,灯火通明,街边很多摊子已经开始摆设,为了上元灯会做准备。两人在袖子里牵着手,从各色人群中走过。张勘一直看着他们,忽道:“你说,大家急慌慌地忙这一场,要是明晚正好下了雨,那怎么办呢?”
      叶梦航一愣,笑道:“你这人净想这些扫兴的事,嗯,你怎么不想一想说不定会下雪了呢?”
      张勘笑道:“我看你们今年冬天天气太暖,下不了雪了。西湖雪景,倒是很有名的,可惜难见。”
      叶梦航将他的手握得紧了紧,道:“难见又如何,总归有一年,我定能和你一起瞧见。——我,我早在两年前,便这样想了。”
      他见张勘抬头来瞧着自己,似是有些惊讶的,他也自觉地有些不好意思,又转过眼去,口中柔声道:“我小时候是见过的,毛茸茸的白色铺到湖边,我上去踩过都不会消融,湖上有点冷冷的雾气,亭子顶上像覆一层糖霜似的,衬着旁边的红梅花。那时候我站在藏剑山庄的牌楼下,抬起头还看不见顶。”他顿了顿,又道:“以后你年年都来,你没有去处,这里就是你的去处。你不愿意住在山庄里,我就同你搬回家去。”
      张勘没接话,反而笑道:“待到再下雪,你就算跳上牌楼,也没有人管你了。”叶梦航将他的手用力捏了捏,听到他哎呦一声。两人这般打闹一下,周围也没人在意。叶梦航又掂了掂手里的包裹,步子行得快了些。张勘偏头看了一眼,道:“你这装的是什么?那么宝贝的。”
      叶梦航装模作样地将包裹往身后一藏,笑道:“急什么,总是你能用的上的东西。”说话间两人已经绕回藏剑山庄的领地,却是个十分清净的所在,背后是山坡,面前是湖水,垂柳仍是青的,搭在小亭边上。叶梦航走近一步,道:“这个地方好不?也是我小时候发现的,这里总没人来,连这亭子也是破破烂烂的。但如今却是最合适了。”他拉着张勘坐在亭子里,把包裹放在石桌上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张勘瞧见就楞了楞,叶梦航利索地取出了里面的纸张,竹丝,笔墨等物,对他笑道:“别人明天过上元节,咱们却是今天过。我自己给你扎个花灯,你喜欢不喜欢?”
      张勘定定瞧着他,张口却有些迟疑,道:“你……你是知道?”
      叶梦航道:“我自然知道。”他又拉了张勘的手,温声道:“我知道你不爱那些热闹,你看今天的月亮也是很圆了,虽然还差那么一点儿,但是今日是你的生辰,在我这里,就是比上元还好的日子。”他见张勘眼中似有水光,却又立刻转过了头去,眼睛半闭了,在自己手中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知道他极受震动,心中便也觉得高兴,又笑道:“来罢,你瞧我的手段。”
      张勘一瞬过后就已经平静,点了点头坐下,已是神色如常。叶梦航却觉得有点可惜,又不能说,只专心对付手上的东西。先用竹丝扎成架子,再裁纸,糊在架子上。这一套下来做工并不简单,但叶梦航似乎是摆弄惯了,十分熟练。张勘瞧着他动作,忽道:“去年上元节,我在龙门看过灯会。”
      叶梦航也不由得有些好奇,道:“大漠上的灯会?那倒也稀奇了。是什么样的?”
      张勘微笑道:“其实那时候不论是江湖人,还是赶路的商人,大多都回了家,留下的人并不多了。但是灯会却不示弱,各色花灯,从镇口摆起,不知道摆了多远。夜里有风,把灯吹得晃晃荡荡,下面是尘土。一人身处其间,蜿蜒灿烂,飘蓬转瞬,不像是人间该有的景色。”
      他这话说的叶梦航心中一惊,手上停了一停,一时竟不知道怎么答话。心中只想道:那该是个什么样子?他的心里该是怎么想的?他埋头又做一阵,终于完工了。他将灯放在石桌上,又开始磨墨,张勘便伸手取来在手中把玩,那灯扎得十分结实精巧,是个花苞的形状。他抬头一笑,对叶梦航道:“还要画些花样,让我来罢。”
      叶梦航一想自己只能画些简单图样,张勘定是比自己画得好多了,便也笑着点头,又忽地想起一事,道:“我的生辰在九月,到时候桂花开了,可以请你喝最好的桂花酒。”
      张勘笑道:“我的生辰也是你请客,轮到你自己还是你请客,你可吃了亏了。”说着便从叶梦手中将蘸了墨的笔接了过来。
      叶梦航见他随手就在灯上涂去,下笔娴熟,画得飞快,也定睛瞧着,不一会便见张勘已经把花灯一周填满,画得却是一只振翅的母鸡带了一群小鸡觅食的情景,几只小鸡神态各不一样,憨态可掬,十分可爱。叶梦航本以为他要画些梅兰竹菊一类,见到此画,也是嗤地笑出来了。张勘面上微笑着,瞧瞧叶梦航,却又蘸了墨,在那母鸡旁边题上了“子琅”二字。
      这下叶梦航一下噎住,一把抢过花灯看了又看,又瞧见张勘一脸看戏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不住,十分诚恳地道:“为什么我是母鸡?”
      张勘笑道:“因为那公鸡是我。”叶梦航听了装模作样地怪叫一声,便跳起来去拍张勘的脸。张勘忙笑着连连后退,仍是被他一把捞住肩膀,唇上便被亲吻了一下。抬头却见叶梦航自己反而有些害羞,将他放开了,忽地从怀里摸出一把扇子,道:“你今天心情好,也把这个落款补上罢。”
      张勘一愣,将扇子接过打开,正是自己原来画着墨竹的那一柄。他嗯了一声,便将自己的名字题了,刚放下笔,叶梦航似怕他不还自己一样,一把夺了过来,喜滋滋地看着,又放回了怀里。张勘看着好笑,忽见叶梦航方才将重剑解下放在一旁,道:“你终于又得了新剑了?”
      原本叶梦航那一柄重剑是失落在昆仑山崖的,回了藏剑之后,急切也不能立时再寻一把和原来一样趁手的兵器,因而一直只带轻剑,今日却是头一次见他带出了重剑了。叶梦航点头,道:“今日师父叫我过去,说是也一直帮我寻一把剑,正好剑庐新出了一把,他看着很是顺眼,便交给了我,比起我原来用的也不差,只是需要练手。”他此时心情舒畅,说着便兴起,一把将重剑拔出,笑道:“这就舞一路让你瞧瞧。”
      张勘伸手取了桌上烛火将新做好的花灯点亮,拿在手上,霎时周围更亮了些。但见叶梦航双手持重剑,凝神端严,初时剑动得极慢,一招一式雄浑锋锐,然而四周的风都被剑气激起,将垂柳枝条吹得飞了起来。而后他越舞越快,只见一团金光乍合乍分,上下翻飞,然而他身形却十分灵巧,举重若轻。衬着他一身藏剑金黄的服色,好似黑夜中的一条游龙一般。张勘只觉得这一场剑舞,便犹如整个湖光山色都一齐逼到了眼前,那流水山居虽然美极,但是柳叶早已不堪剑气的冲击化作了片片,纷纷扬扬飘洒下来,有一些沾上了张勘的袍角发间,他也丝毫不觉。
      他觉得双手有些颤抖,低头见了手中握着的花灯,那灯缓缓转着,温暖灿烂,灯上的图画被光亮映得更是活灵活现,他忽觉得心中一阵刺痛,叶梦航的剑势已经到了最盛处,他却看不见那剑招有多么精妙夺目,只见了那人的脸上带了点亮晶晶的薄汗,目中却满是满足和喜悦的光辉。而这表情却忽地与那日在昆仑绝顶之时自己一刀指向他的眉心时他的面目重合了。张勘身子晃了晃,才明白这满心疯长的情念,原来是叫做不舍!他张了张嘴,一时竟然说不出话了,心中一个声音只是叫道:你便是愿意见到如此?便是忍心见到如此?!
      叶梦航一路剑法使完,自觉畅快淋漓,将剑收了,走回亭中,伸手捻起粘在张勘发上的柳叶,刚想要调笑两句,却见张勘面色极是苍白,眼中也有些茫然,忙道:“你怎样了?是忽然哪里难受?还是旧伤不好?”他情急之下一把握住张勘的手,只觉得触手冰冷,还有些颤抖,更是着急,一把将他搂在怀中。张勘紧紧攥着花灯杆,觉得浑身无力,闭目靠在叶梦航怀中半晌,方才勉强平定了心神,开口道:“我有两件事情,须得知会与你。”
      他声音竟有些嘶哑,叶梦航心中一跳,想到在龙门之时,方淳与自己说过的话语,又想到之前两人情致缠绵的种种,此时虽然心中极不安,也只好强作平静,道:“你说罢,我好好听着。”
      张勘将身子坐直了些,心中虽然还有些乱,却仍是道:“第一件,怕是要请你帮忙的。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以前是犯下了错,却不能让现在仍有人因我而受害。我这阵子一直在制的图纸,便是想做一座能将天一教的机关全都摧毁的机关人。——郭大哥和我是有交情,虽然到了这个地步,我私心仍不愿杀他。但他若还是不服,一定还要继续害人,那……也不得不杀了。这件事做来不易,你我二人合力,或能早些成功。”
      叶梦航点头道:“你说的在理,这是一件大大好事,既能去了天一教的利爪,又能补偿了自己。便是你不说,我也要帮你的。”
      张勘叹道:“我当时也太不懂事。一心只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自己要做的便全是对的。司徒一一看重我,教了我很多,我很得意,只觉得只要自己技艺学的好,也不怕师父的责怪,反而还以为师父太顽固了。我全想不到郭大哥心中有多不甘心,多难过。他嫉恨我,我并不觉得冤枉。”
      叶梦航将他搂得紧了紧。心想张勘这人的性子,一向是有些任性骄傲的。甚少听他吐露心思,还是这样的坦然反省。叶梦航听着,只觉得竟有点隐隐的怕,只强笑道:“那些也都过去了,你既然都明白,那也不晚。”张勘却轻轻摇了摇头。叶梦航心中愈来愈急,忍不住又道:“那……那你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张勘垂了双目,轻声道:“这第二件事,便是……便是这一路托你替我寻药的理由。我是中了奇毒,本想着这些年来,我见过的毒也不少,自己尽可以解了。可终究是我托大,办法想了种种,仍是没有效果……若一直是这样,我剩下的日子,还有三个月。”
      叶梦航听他言语轻柔,自己却如同耳边打了个惊雷一般,这些语句落在他的耳中,竟然全没听懂。不由失声道:“你说什么?什么毒?什么三个月?我不明白!你……你明明好好的,难道之前种种,全是骗我?”
      张勘伸手将叶梦航回抱了,半晌才道:“原来我并没想到最坏这一步,我是瞒了你。我心中实在……实在很是放不下你,我私心贪图与你多过些快活的时日,是我任性惯了。”
      叶梦航听他竟在这时表露心意,心中又是甜蜜,却更多苦涩,两眼瞬间便湿润了。他将头埋在张勘的肩上,好不容易才哽咽道:“那时候方公子……叫你留下与他一起……是因为他知道?”
      张勘轻轻抚着叶梦航的脊背,道:“是。我们在恶人谷时,王谷主本想让我为他在谷里制造机关兵器,用来对付浩气盟。我虽然对这两方交战没有兴趣,但我自从离了万花谷,却已经发誓自己的机关术再也不为任何人所用,所以不能答应。王谷主并没强迫于我,但我在恶人谷中便也没了立场。肖药儿从没见过阿如那般的怪病,他是个极自负的医者,一见之下再不想罢手。但我们都不是恶人谷中的人,按他的规矩,是要给病人下毒的。这个被下毒的人,便只能是我。这件事阿如并不知道,你……”
      叶梦航截口道:“我自然也不会说!” 他心中伤心,却也有些懊恼悔恨。张勘在昆仑上时那样子,明明是有迹可循,自己却全没在意,阿如病愈了,他竟再没多想。想到此又是一片心酸,又道:“所以……所以你之后对阿如那般冷淡,之后又跑去找那个青楼女子,也是为了……因为自己……”他说到此,“不能活命”这几个字,却是怎么也吐不出来的。张勘知道他的心思,也点了点头。隔了一阵,却又轻笑道:“可是你忽然闯去,我确实没料到。跟你那样,也是觉得应该做,可不是怕自己要死了没机会。”
      叶梦航猛地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却大声道:“不行!不许你再说自己死!你的医术这样好,三个月的功夫,什么毒解不了?便是你解不了,世上更还有能人,我便不信找不到!或是带你到恶人谷去,找肖药儿解了,咱们二人一起入了恶人谷又如何!他要了我性命又如何!我总归要……”
      他越说越惶急,却听张勘忽叫了一声“叶兄!”他一惊之下醒过神来,见张勘沉下脸来,淡淡道:“我不愿听你说这些。过了明天,我也该走了。你若愿意,便随我来罢。”
      叶梦航心中一片茫然,然而那些疯狂的心思却终究还是转个不停,不能一时便消。他接过张勘手中的花灯,还仍是灿烂可爱。他一时竟想将灯摔在地上,直到张勘捏住他的手腕,才惊醒过来。他望进张勘的眼中,那眼神虽然柔软,却是并无悔恨的。他一手将自己眼睛遮了,哑声道:“我自然随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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