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不知远[藏花]》河青九余

20、十八

　　上元过后，藏剑山庄内便有不少弟子要离庄远行。这其中叶梦航和张勘二人自然也并不显眼了。张勘在庄上住了半月，热闹的场合一概未去，但是为人却十分和气，年少些的弟子更有不少是得了他给的器具药物的。他从前那笔旧账，便也没那么多人介意了。叶梦航本想把二人此去对付郭厘的事情说与叶晖，好得到藏剑山庄的支持，却被张勘一口回绝。叶梦航那夜之后，心中便一直有些计量，张勘说些什么，他并不反驳，只是随那人的意罢了。
　　两人出发便一路向西。路上张勘慢慢讲来自己的安排。这件事他计划已久，只是眼下时间已不多，再也不能拖了。郭厘当年被张勘的机关人斩断了三根手指，自己一生再也不能亲手制造机关。这令他怨毒不已，投靠了天一教。但他仍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天一教的尸人蛊毒，他是很有些不屑的。他与司徒一一一样，一生的心愿，便是机关大成，挫败宿敌，为人所知。这只是一个机关师的心愿，不能说是错，更几乎可以说是单纯的。只是结果却是天一教得了机关之助，更加为害。郭厘的工坊并不在天一教总坛之内，而是与弟子们在洛道山中寻了个谷地，潜心研究。这谷地的所在，张勘是两年前便探明了的。只是那时他孤身一人，漂泊无定，无法有大的作为。
　　——何况那时的张勘，只觉得时日缓慢，无穷无尽。世间之事于他无可不做，却也无可做的。
　　他想到这里，摇了摇头。又对叶梦航说到自己的安排，紫源村已经不能回去了，他想落脚安置的地方，却选了巴陵县。当叶梦航问其原因，他便淡淡说道：“若距离太近，容易打草惊蛇。——况且咱们上次的去的不是时候。如今再过两三个月，我便能看到满山桃花了。”

　　两人都不耽搁，行程迅速，没几日便到了巴陵县地界。叶梦航在桃丘一带盘下了一间院落，原主人也是个在此隐居的老者，年纪大了，却忽然起了云游的兴致，叶梦航与老人相聊，哄得老人十分开心。送走了人，叶梦航回来见张勘呆呆坐在门口，院落周围有山有树，不远又有一泓清泉。安静清幽，正是个好所在。叶梦航见张勘眼中有些释然宁静的神色，以前却是少见他这样的。他心中明白那人的所想，自己却是怎么也不愿听他说出来的。张勘见他站在门口并不进来，自己也站起了身，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没说，过了一阵终于道：“来罢，咱们搭个棚子去。”
　　此后的时日，便都在忙碌中度过。张勘将机关图纸仔细分解了，一式两份，交给了叶梦航一份。里面有不少金属部件，都交给他去打理。叶梦航精通铸造之术，原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他自己则负责竹木部件和组装构造。叶梦航请镇上人安置了行头，每日两人各在院子一边，一个满头大汗地锻造金铁，一个闷声不吭地摆弄木头。张勘仍是每隔几日便采回一堆药材，每日服药，并不放弃；而叶梦航有时也要出门搜寻稀有石材，几日才归。叶梦航虽然惯于按谱铸造，但他毕竟不熟悉机关术。两人每日的交谈，只是机关答疑而已，闲话竟都是少之又少。然而时日过一天便少一天，这般的勉力维持的折磨实在让叶梦航极其难过。到了夜间黑暗的隐蔽下，便只剩了最后一种冲动的法子。张勘知道他的心思，是以从不拒绝。只是每到叶梦航情动之时，张勘总是极柔软地将唇贴上他的眼睛，叫他再流不下泪来。
　　时光就这样过了两月。桃丘之处千百株桃花盛放，行走其间，犹如身处桃源一般。行到映秀湖边上，又能望见远远一片鹅黄颜色，耀人眼目。叶梦航有时也会采摘些花枝，摆在屋内，衬得一室娇艳，分外美好。然而这最美的花期，却也是不是就像那人最后的生命一般？这一片片红云般的桃花落在他的眼里，也只是化作了悲凉了！
　　机关已经大致造好，只剩了最后的检修。张勘将一直盖着的棚子拆去，露出一架伏在地上的机关人来。叶梦航却是知道，它站起来有两人多高，双足灵活，跑动稳定，眼下收拢在两侧的则是巨大的机关翼，而下面链接着磁力机关枢和操控间，与张勘之前造过的机关不同，这座机关是可以让人搭乘其上，直接操控的。机关的每一个部位，叶梦航都已经牢记在心。他此时举起了手中□□，却是张勘前几日才交付于他的。乍一看有些类似唐门的武器，形制却更小巧，所发射的也不是弩箭，而是一排排的弹丸。叶梦航知道这是张勘制作的雷火弹，这一次两人一座机关，却要挑战郭厘的整座工坊，他知道张勘已经是用尽了多年积累，倾尽全力，才做到了今天一步。
　　终于到了出发的那天，叶梦航却觉得松了口气，自己收拾停当，重剑放在屋中，只带了轻剑与□□，他站在院里呆呆看着屋外桃树，桃瓣被风吹过，满院落红。他听见脚步声停在了自己身后，转过头去，正想说些鼓励的话，却是一愣。只见张勘身着黑色镶紫的袍子，繁复饰物却是一件不戴；只在腰间挂着一只银亮铁笔，流水似的长发未束，衬着他苍白面色，看得叶梦航心中一痛，便转身不再看了。
　　张勘走过来轻轻握住他手腕，眼神轻松，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条白色汗巾来，亲手把叶梦航腰上束着的解下，换上新的，微笑道：“这可是我最后的保命绝招，可千万别丢了。走罢，这一趟回来，我请你喝酒。”
　　叶梦航涩声道：“我还是……还是头一次见你……穿上万花的服色。”
　　张勘声音平淡，却极坚定地道：“郭厘也曾是万花弟子。我要了结了他，自然也该用万花弟子的身份。”
　　他说完，便当先走向了机关人。叶梦航望着他的背影，忽地冲口道：“这一趟回来，你请我喝酒。然后……我送你回去，可好？”
　　张勘停步转身，却竟然展颜道：“这句话，你总算问了出来。”
　　叶梦航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急切道：“我送你回去罢！回了万花，什么样的毒治不好？性命攸关，过错已赎，又有谁还能记恨与你？你，你何必仍要坚持？”
　　张勘微闭了目，柔声道：“自我发誓不回谷时，并非不曾想到有这一日。但是我未曾给自己留过余地，有些事终究是绝无可能了。”他又定定看着叶梦航，眼神声音都是十分温柔，却低声续道：“你若想要送我去，我现在也不可能打得过你。我若能留下性命，虽然与现在没什么分别，也会心存感激——但我将不再见任何人，自然也不会再见你。”

　　机关翼飞行十分迅速，两人之前也都准备了充足的火油等物，不一会脚下的山川已经从巴陵县的青碧换成了洛道的暗黄。张勘轻轻转动插在机关中枢的铁笔，飞行速度慢了下来，耐心搜寻着郭厘工坊的所在。而叶梦航也不是第一次乘坐飞行机关了，早已不再惊慌。他将一排火弹填入□□，正好机关翼一个俯冲，飞进了一片黑黝黝的山谷，表面看来毫无特异之处。
　　张勘沉声道：“这谷中的山壁，被凿开了三处山洞，里面遍布机关，我们便不进去，待会飞到洞口，你就把火弹射入，直接炸掉来得干脆。”
　　叶梦航点头，深吸一口气，便不再去想多余的事情，只在张勘耳边轻轻道一声：“一战成功！”说话间机关翼已经掠过一个深黑的洞口，叶梦航瞬间举起机关弩，只听“嗖嗖”连声，一排火弹急速飞射而出，洞里立即传来隆隆声响。一股硝烟弥漫开来。张勘一扳操纵木杆，机关翼斜斜飞出，避免了被炸出来的木片刮到。他抬头赞许一笑，随即又是一个猛冲，叶梦航扶住木框才站稳，又依同样的法子炸掉了第二个洞口。机关翼盘旋了一圈，除了两个洞中传来的噼啪燃烧之声，竟是再无动静。
　　叶梦航不禁皱眉，而下方冒出的浓烟却越来越多，简直要看不清楚山谷地势。他刚开口道：“这烟是不是古怪——”却立时头晕脑胀，胸口一阵烦恶，便听张勘厉声道：“闭气！”随即用力一转铁笔，机关翼头向上，陡然拉高了几丈，从一团烟雾中脱身出来，而后左手两指一弹，叶梦航便觉脖颈上微微一痛，胸口烦闷却是解了。伸手一摸，原来方才口服解药已是不及，张勘甩出了一根银针为他解了迷药。
　　两人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忽然听见尖锐的破空之声，眼前的浓雾中忽然窜出了两架小型机关鸟，分别向他们袭来。张勘眼明手快，一个急转，机关翼一个翻身，划出一条弧线，将两架机关鸟都甩了开去。叶梦航毕竟不惯飞行，身处一个小小的控制间里，半空中的左突右冲比起海船上的惊涛骇浪，又何止惊险了数倍！他只觉一阵天地翻转，腹中翻腾，脚下站立不住，几乎要扑到外面去。这时张勘左臂一伸，将他及时牢牢圈在怀里，这才免他坠落。叶梦航惊魂未定，脖颈上又挨了一针，一阵通透凉意涌上脑门。他精神一振，身子靠住张勘，手中却是迅速动作，从贴身布袋中取出一枚黑色短箭搭在□□上。张勘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叶梦航双手再抬，既稳且快，“唰”地一声，短箭射出时燃起一蓬火花，直直插在了迎来的机关鸟的木翼上，却原来是一支火箭。“砰”地一响，将整个机关鸟都包围在一片火中了。
　　叶梦航用力喘息，只觉得浑身颤抖，冷汗浸湿了后背。他这一生中经历的战斗，还没有哪一次能比现在更加惊险，却也更让他热血沸腾了起来！张勘搂着他的手臂稳定，他却也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张勘的长发被狂风带起，犹如怒绽的水墨花枝上下摇曳，发尾扫到了叶梦航的脸上。在这极危险的时刻，却让他想起这把长发流过他手心的柔软，而现在却竟然令他有些觉得刺痛了。他抬起头，上前一步，下一刻却几乎倒在张勘怀里，只听那人冷静地叫了一声：“上面！”叶梦航右臂伸展，拔剑格挡一气呵成，一个金色的剑花将空中投下来几只箭全荡开了去，随即左手跟上，一按机关，再射出一支火箭，正中机关鸟的腹部。
　　张勘定了定神，将机关翼的飞行稳住。叶梦航也站直了身子，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却见张勘一回头，大笑道：“我原不知道叶兄除了好剑法，一手箭术也出色！”
　　叶梦航见他眼中神采，竟是从未有过的明亮，忽地也觉意气上涌。他沐风而立，金色的衣袖被荡得高高飘起，而眼前天高阔远，河流大地踩在脚下。他只觉两人并肩而战，御风而行，当真是无以比拟的爽快豪情，一时只觉得无往不利，便能这样一直冲到世间尽头一般！他胸口火热，不禁也长声笑道：“这却还不及张兄你驾驭机关的手段！谁能想到咱们竟然能在天上翻跟头，还真成了神仙了！”
　　两人心意相通，再多的话却也不必了。这时眼前的浓烟已经渐渐散去，山谷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却传来隆隆响声，两人飞近一看，却见那角落中缓缓升起一道铁门，里面似乎有个巨大的物事蓄势而发。叶梦航刚要举起□□，却被张勘拦下，摇头道：“这必定是郭厘最后的绝招，巨型机关却不是火箭火弹能奈何得了。咱们以少打多，自然要先奇袭，将碍事的东西做掉。这下一对一，我不用机关光明正大赢了他，也总不叫他心服。”
　　他这话说的淡淡地，却极是骄傲。叶梦航这时也隐隐地觉得能明白他的心，当下住手，却见铁门终于全部打开，露出里面一个巨大的人形机甲，关节处都是金属连接，四肢粗壮，那机甲人的头部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忽地抬头朝向半空张勘的方向。随后下肢猛地一顿，巨大的身子竟然行动十分灵活迅速，在地上急速滑行了一段，双臂一举，一蓬带着钩尖的铁索便毒蛇一般射向空中的机关翼。
　　张勘一见这人形机甲，知道它不能飞行，本想仗着自己灵活迅速，却不料对方忽然有这一招，急忙拧身回避，机关翼急速旋转，发出了一阵“咔咔”的声音，叶梦航牢牢把住扶手，眼睛紧盯着铁索的走向，竟然也在空中转弯，继续追击，若是被勾中了，那必然要被从空中硬生生拽落，后果不堪设想了。铁索越伸越长，张勘驾驭机关翼好几次都从铁索的缝隙中穿过，两人早已分不清天上地下，只在尽力逃脱而已了！
　　叶梦航紧紧握住剑柄，却忽觉机关身上一沉，原来终于有一条锁链勾上了他们的顶棚。张勘将铁笔拧到头，咬牙与铁索抗衡，叶梦航心中一跳，忽然得了一个主意，他深深了看张勘一眼，也不管那人如何反应，忽地提剑一跃，双脚倒钩在操控间外面的木杠上，人已经翻了出去！张勘大惊，失声叫道：“子琅回来！”叶梦航却闭眼装作不闻。他全身暴露在空中，衣发飞扬，再吸一口气，双手持了轻剑，断喝一声，用重剑的手法猛然劈了下去，全身真力流转，剑锋到处，只听“铮”地一声，勾在机关翼上的铁索骤然崩断，而叶梦航的轻剑却也从中断裂了！这时机关翼犹如脱笼之鸟，一下远飞出了十几丈，张勘腾出右手一挥，一道软索飞出卷住了叶梦航的腿，让他借力一跳，才回到了操控间。
　　这一下险到了极点，两人一时都是急剧喘气，说不出话来。张勘急于想找开阔的地方，才容易回避铁索，便一心向谷外平地猛冲。然而身后的巨大人形机甲很快便追上来，隆隆巨响始终不绝。这其中又夹杂着一个尖锐地呼唤，响过两声后，却转做了话语，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二人的耳中道：“张勘，我的一生都毁在你的手中。你却自己送上门来，莫不是以为我从前不如你，现在也不如你吗？你只有一人之力，而我集结了天一教的人力和奇珍，还有司徒师父的机关图纸，你以为你还能胜过我吗？”
　　这声音经过变化，已经诡异到不似人声。叶梦航一瞬不瞬地望着张勘，面上满是坚定。张勘沉默了一阵，才抬眼回望过去，眼中神情却是犹如剑一般锋锐，甚至带上了杀气，令叶梦航一惊。随后张勘转头将脸凑到旁边一个铁管口附近，轻声却清晰地道：“看来你是执迷不悟。我不仅要毁你的机关，还得要你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