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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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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勘这一句话说完,也不顾后面的机甲人又发出轧轧连声,加快速度追来,自己转动铁笔,一个俯冲,将机关翼改了低飞。叶梦航觉得整个机关身体晃动,向下一看,却原来是收在翼下的机关人下肢渐渐探了出来。眼前大地距离越来越近,终于猛地一顿,却是机关人着了地,两条机关下肢下面的滚轮将机关人带着向前奔跑,速度快逾奔马,张勘聚精会神,此时容不得一点差错,再缓缓推动木杠,将机关翼收了起来,转眼间变作了两条机关手臂。
原来机关人在飞在空中,行动固然灵活,攻击火力却小了许多,只能靠叶梦航的火箭□□,而对付全身武装的巨大机甲却是作用甚微。而且若是在空中被击落,逃脱的可能性也更小了。叶梦航站在张勘身边,手中已经没了趁手的兵刃。眼见巨大的机甲人步步逼近,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一人之力,血肉之躯,其实是如此渺小,绝对无法与眼前的机关巨物抗衡。他再一低头,看见张勘的腰间扔挂着自己铸的那把短刀。心念一动,将短刀抽出,反手握在身前。他现在能做的,只是保护身边的人,给他一心信任,欣赏他尽展所长,安心驱使机关放手一搏了。
两人屏息静气,控制间外围升起了铁质挡板,以应付即将到来的冲击。眼前的木甲巨人比他们的机关人还要高出一大截,机体粗壮更是远胜于他们。然而张勘对自己用尽了数年积蓄所造得这座唯一机关,却也是充满信心。眼见巨大的机关铁臂向面前扫来,张勘向后方一跳,眼前一道耀目光芒闪过,火花四溅。却是机关两臂中都陡然弹出一段利刃,将铁臂格挡开了,而另一臂则猛然刺向巨大木甲的腰部中枢。就在这时,叶梦航忽然上前一步,手中短刀舞得密不透风,将上方木甲头部洒下的一蓬箭雨一一格开。机关之力比人大出许多,虽然这把刀铸得极好,损伤轻微,然而叶梦航的手臂却被震得几乎拿不住刀。他咬牙左手扶上右手,用上山居内力,两臂灌注了真力,这才扛到最后。
而张勘甚至顾不上看他一眼,又避过了木甲握拳成锤的一下猛攻,翻身跃起,利刃砍向对方膝部,却听隆隆巨响,巨大机关向后退了一步,用手臂上的铁甲挡过了这一击。张勘再吸口气,双手连摆,迅速控制着身前七八个大小木杠,使得机关手臂快速舞动起来,犹如真人一般,两条利刃上下翻飞,“铛铛”巨响连声,对方木甲行动不如他快速,被连着砍了几下,最后一下顺势下肢向前冲去,硬生生将对方一条铁臂从关节处卸了下来!
叶梦航还来不及叫好,边听张勘叫道:“千机笔!”叶梦航猛然省起,左手举起□□,嗖嗖连声,转眼将五六支千机笔都射了出去,然而有一半被荡开,只有三支射入了木甲的缝隙之处,叶梦航待要再射,对方忽又放出铁索,张勘只能一个猛冲避开,叶梦航只好扶住护杠站稳,又失了机会。
两人耳中听见了郭厘的怒骂,机甲虽然受伤,攻势却更见猛烈,从断掉的铁臂中间竟然也射出一溜火弹,虽然都被张勘一一避开,却也一时再找不到攻击的机会。只能靠灵巧跑动躲避,在巨大机甲的周围绕圈子。叶梦航心中甚是着急,若是耗得太久,机关人火力耗尽,动力不足,那便什么都结束了,不由大声问道:“不如我再用火箭射他如何?”
张勘眉头紧皱,面色却还沉着,摇头道:“千机笔既然无用,火箭也是不行的了。”他转头飞快看了叶梦航一眼,忽地笑道:“能带你上天上飞这一遭,可是旁人做不到也想不到的。你也该满足了。待会我推你下去,你便快速拽开汗巾上的坠子,其他不用再管。”
叶梦航下意识得摸到腰间的白色汗巾,果然下面藏了一条坠子,他紧紧攥在手中,又道:“那你又要如何!”
张勘眼光转开,悠悠道:“没有哪个机关师会不珍惜自己的作品,为了要郭厘的命,我也只能赌一赌了。”他低声说完,对方一条锁链又到,张勘并无躲避,只是举起了机关手臂,将铁索牢牢缠住,刹那间又多了几条铁索贴了上来,这时候张勘却忽然拔下插在机关座上的铁笔,机关人向前猛冲起来,速度极快,又有铁索牵制,对方的木甲人竟是无可躲避了!
叶梦航心中一颤,忽然涌上了极可怕的念头,可他还未喊出声,却听张勘叫一声:“走!”便一掌拍上他的后心。这一掌用力甚猛,却十分巧妙,没有让叶梦航身体受伤,反而使一股巧劲托着他飞了出去。叶梦航这时虽然心中着急,却也不敢大意,只得一把拽下了汗巾坠子,只觉一股大力从下方袭来,将他向上直直撞去,一瞬间自己犹如腾云驾雾一般,惊得他头脑一片空白,连下面两座机关人冲撞在一起,猛然一声巨响,爆出了大片火光,他看在眼中,却也一时反应不出是发生了什么。
下一个瞬间叶梦航又觉得自己身体一沉,开始徐徐下落,他勉强抬头,看见自己头顶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半透明的罩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方才爆破出的气浪将他远远地吹了出去,他心中焦急地几乎流下泪来,刚要喊叫,却见一个黑色影子从烟尘中快速冲出来,一把抱住了自己。他本能地伸手把那人牢牢搂住,直到那人身后也射出了一蓬丝线,转眼成了与自己身上一样的罩子。两人前胸紧紧挨在一起,似乎能感觉到剧烈的心跳,耳边是对方粗重颤抖的喘息。叶梦航心有余悸,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强风却灌进他的口中,令他发不出声音了。
原来张勘孤注一掷,他以一人一座机关之力对战郭厘一座工坊,本来就没想到全身而退,他用尽全部心血制成的机关人,从开始便注定是不会被带回来的了!而郭厘自己也是机关师,怎么也想不到还有机关师是宁可毁灭自己的作品,也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因此张勘冲过来的时候竟然一下无法反应。张勘做好最后准备,随即脱身飞出,将自己的机关人变成最后一个最威烈庞大的火器,一举将郭厘的巨大木甲人炸成了一团废铁了!
而张勘此时身在空中,喘息不定,精神却仍不放松,他手中还紧紧握着钥匙铁笔,双目紧盯着两座机关爆破的地方,果然见了一座小型机关翼忽地从烟尘中飞出,正好从他们眼前经过。上面坐得正是郭厘。那人身上带伤,见了张叶二人,面上忽露出极其怨毒又恐惧的神色来。然而张勘毫不为所动,当下再不犹豫,用尽了全身力气,右手一挥,铁笔爆射而出,带起一溜血花,正好穿过郭厘的喉咙。那余力极大,郭厘被击得直坠下去,脸上犹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竟然被这样生生钉在自己的机关残骸上。而两座机关中仍在不断发出爆破之声,想必连他的尸骨不一会也要化作了飞灰了!
叶梦航心中终于缓了一缓,除了紧紧抱住怀里的人,他一时再无法想其余的事情。两人终于慢慢着了地,却都早已力气耗尽,全身瘫软,在地上滚了几滚,还没能爬得起来。洛道人烟稀少,时至傍晚,四野昏黄,只听见远远那座封闭山谷中隆隆不断,沉重的声音还不曾停下,一座惊世工坊连带一个天才的机关师,就这样灰飞烟灭了。两人趴在地上歇了一会,叶梦航方才看清张勘嘴角还带着一点暗红的血痕,他挣扎着坐起,又去扶身边人,急声道:“你可觉得怎样!不许瞒着我!”
张勘却似乎精神还甚好的样子,只是利索地用袖子抹去了血迹,开声笑道:“既然大事已成,自然是再好不过。走罢!南边江津村的酒馆这时候还未关门呢!”
天色已经黑了,江津村的小酒馆中却来了两个奇怪的客人,看着衣着打扮像是武林名门的弟子,然而却都是灰头土脸形容狼狈,连衣服上也有撕破的痕迹,两手更是空空,除了那黑衣的腰间挂着一把短刀,就再没兵刃——而他又看着实在不像个刀客。
叶梦航与张勘丝毫不顾旁人的眼光,占了角落一张桌子,便叫拿上一坛酒,别的吃食却是一概不用。两人先自顾自喝了两杯,全身才终于有了一些暖意,自此劫后余生,还好好地活在世上的感觉,才终于又清晰地回来了。
张勘转着杯子,低低地道:“郭厘……也是个可怜的人。他最后该是极惊讶的。他日夜都想着和我一较高下,却是想不到我真肯杀他。他的手因我而废,若是我们能好好坐下,听他抱怨,我未必不会放过他,可惜他却仍是用了这最激烈的方式。他既然要杀我杀你,我如何不杀他。”
叶梦航道:“若不是他早就心怀不轨,如何能废了自己的手?只是自作自受罢了。”
张勘点点头,忽道:“你的武功是一向很好的罢,很得师父和庄主的器重罢!”
叶梦航也不知他为何忽有此一问,只老实答道:“不错。师父看中我的资质,我自己也实在喜欢练剑。小时候虽然也爱玩,但是叫我练剑,我还是很愿意的。进步大约比旁人快些,因为我练的本也比他们多。”
他答得十分理所当然,张勘却轻笑了一声,道:“原来武功高强的人都是这般想法。旁人真是气死也白死了。”
叶梦航急道:“我,我并不是骄傲,只是……”张勘却一伸手将他打断,道:“我自然明白。我从前在谷中时,武功学不好,也懒待练。每到考核医术武功,我成绩都是平平。对于优秀的弟子,我心里是很嫉妒。后来我机关术学的好——这机关术,大约是万花除了医术之外,最令旁人觉得神奇的技艺,便是本门弟子,专心于此的也并不多。于是又有许多人也羡慕我。我现在,才终于明白了当年师父的想法。机关术威能太大,人力无法直接抗衡,甚至超过常人的想象,又只被很少的人掌握。若是机关师心思不正,那便是极大的危险了……如今我已经失了玲珑铁笔,这些事情,终于都该放下了。”
叶梦航多喝了两杯,本来有些心思恍惚,这些话听着似乎很明白,却又觉得话里藏话,他点了点头,道:“你喜欢机关,就继续研究,不喜欢,就不研究。只是以后莫要再做今天这般的事。你把我推下去,我可真是心都要跳了出来。我之前一直不敢问,真怕你是存了死志的!”
张勘听了却一笑道:“我为什么急着死?再说我若那般死了,你可怎么办?非要在机关人上摔死不可了。”
叶梦航呵呵笑着,他酒量本浅,平时十分自持,不轻易沾酒。然而此时却不知怎么,只觉得喝酒是如此痛快,不知不觉小半坛酒都进了他的肚子。看见的物事摇晃起来,却觉得比平时更加明亮。他只觉得眼前的人脸上终于带了点红色,眼睛鲜妍多情,浑身哪里都极好看。他伸手紧紧抓住张勘的腕子,嗓子里还觉得要冒出火来,连喘带笑道:“你还记得……咱们头一次见面时,也是,也是对坐喝酒!那时你带的酒,好!哪像这个,又粗又劣,好不难受!”
他放大嗓门,旁边的小二听见,吓得身上一缩。张勘对他安抚一笑,回头对叶梦航调笑道:“原来你还分得清酒的好坏?我当什么酒给你喝了都一样。”
叶梦航瞪眼道:“那是当然!我们,我们藏剑山庄的藏酒,不比剑差!我从来都喝的好酒!可没喝过这个!”
他力气极大,张过勘被他抓得动也动不得,却笑得都软倒了,半晌才道:“我原不知道你的少爷脾气还这么大。张某已是一贫如洗,好酒请不起了。往后还要靠少爷多担待。”
叶梦航鼻子里哼哼两声,道:“我不担待,谁还担待你?咱们头一次喝酒就不开心,现在,现在也不开心!你这个人行事真是莫名其妙,我那时可,可一点儿,也不、不喜欢你!”
他已经醉得厉害了,身子坐不住,趴在了桌上。只手里还不放松。张勘也不笑了,凑上他的耳边轻声道:“那现在呢?”
叶梦航将头埋在手臂中,喃喃道:“现在?你怎的也这么多废话了,还说我呢……”终于是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春天的夜还是凉的。露水打湿了委于地上的金色衣角。叶梦航觉得额头一阵冰凉,猛地惊醒过来,却只觉得手臂酸麻,喉中干涩,脑中还有一跳一跳的疼。他晃了晃头,勉强抬起身子,却见眼前张勘的脸和自己离的极近,目中饱含眷恋,一手温柔地从他头顶抚过,又滑过本来被高高梳起,现在却有些散乱的长长发辫。叶梦航从未见他如此,竟然一时愣住,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中只道:“莫非我的酒还未醒?这是在做梦?”
却见张勘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来,柔声道:“我方才还想过,你既然已经醉了,我便悄悄走去个没人的地方,叫你再找不到,也瞧不见。”
这话却好似一记重锤,让叶梦航陡然觉得自己仍在人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双眼睁大,两行眼泪已经直流了下来。他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张了张嘴,终于猛地一闭眼,霍然站起,用几乎是凶狠的力气抓着张勘的腕子,大步走到了打着瞌睡的小二面前,一把拽下发带上缀的珍珠链扔过去,大声吩咐连夜备车去巴陵。那小二早已惊醒,捧着珍珠吓得几乎说不出话,张勘只好再对他歉意笑笑。
两人回到了巴陵县桃丘的旧居,四周景物仍是幽静如昔,可这战之后,张勘身体也急剧恶化,便好似之前已经燃尽了剩余的生命一般。再服用原来压制的药物,也是全不见效了。叶梦航见他每每呕血,毒性发作起来五脏剧痛,在床上辗转反复,快到四月的天气里,仍是四肢冰冷。他心中痛极,那人却还强撑着精神,不愿意休息,总要拉着他陪伴叙话。两人心中都明白这已经几乎是最后一刻温情了,都是心照不宣,再也不提以后如何。叶梦航甚至觉得,自己这一生,也许再也无法涉足万花谷,也再想不出那般的仙境美景了。但是在这一方桃源之中,能心无旁骛地相伴这许多时候,再也没有那些奔波劳苦,误会痴心。只是宁静地望着对方,他便也觉得不愿后悔了。
然而终于这满院的桃花,也快要谢了。叶梦航开了窗子,任凭半红的花瓣飘了房中一地,也不去收拾。
这一夜已经深了,张勘勉强喝了半碗粥,倚在床头听叶梦航讲小时候练剑的事情。他言语轻松,很利索地讲完,又站起来给张勘掖了掖被子,觉他的手冷的如同冰块一般,便叹息一声,温言道:“你再等一等,我把火盆端来。”
张勘点点头,叶梦航起身出去,不一会回来时,外衣已经脱了。火盆点上,他自己其实有些热了,只穿一件单衣。张勘见了便招呼道:“你过来扶我坐一会罢。挨着我你就凉快些,我也暖了。”
叶梦航点头,熟练的将他扶起,自己也在床边坐了,揽他在怀里。见火光映在他脸上有了些颜色,心中安静,甚至身子还晃了两晃,张勘便笑道:“你晃什么,当我是个小孩子,要摇晃着哄我?”
叶梦航便也笑道:“可不是吗,你这么任性不听话,又比小孩强得了多少了。”
张勘柔软地叹了一声,忽然伸手到枕下一阵摸索,拿出一本装订得十分精巧的册子来。他慢慢一页页翻开,里面满是各种奇异图形,旁边密密的小字注解,叶梦航瞧了一眼,简直觉得眼睛都要疼了,皱眉道:“这个宝贝,倒是常见你摆弄的,但你不是一直搞的神神秘秘,怎的今天愿意让我瞧了?”
张勘边翻边道:“这本书是我这几年来,闲来无事,设计的机关图纸。虽然不能制作出来,画下来时,也觉得有了一刻满足。这些都是我的得意之作,就是我师父和司徒见了也要动心的。你信不信?”
他说这话时,抬头对叶梦航一笑,这笑容中还仍有着十分慧黠骄傲,让叶梦航一时移不开眼去。然而下一刻他忽地伸手一扬,这集中了他一生心血的机关图册,就这样落在了火盆中,纸质沾火即燃,便是叶梦航再快也反应不及,何况他两手还抱着人,只能眼睁睁见那一页页精妙绝伦的图纸,转瞬间化做了灰了!
叶梦航急得几乎大叫出声,张勘却勉力伸手来覆在了他的手上。叶梦航本想说些什么,眼看着那一下盛大的火光,心中却忽然若有所悟。张勘瞧着他凝神认真的侧脸,只觉得这是天下间最好的光景了。他心中似是放下了心事,又似累极,便合目靠在叶梦航的怀中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