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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这女子声音虽然不大,三人听在耳中却皆是震了一震。张勘一人承受了三人的目光,避无可避,终是轻叹一声,温声道:“之岚,这几年不见,你的医术想必不错了。师父们都还好么?”
      黑衣女子低声道:“师父们都好,一行师父也很好,只是新弟子们不在的时候,还是念起师兄来。”
      张勘没说话,杨龄远却道:“谷姑娘,你怎么也来了此地?”
      谷之岚道:“近来追踪天一教的各派弟子多了些,我不放心就跟过来帮忙。前些日子纯阳、少林和七秀的弟子追上山去战了一场。天一教人数不多,很快就撤走了。虽然一直传闻天一教炼出了毒尸来对付各派,现在却也还没见。所幸如此,大家伤并不重。只是后来追去的人都被山上的机关挡回来了。”
      叶梦航叹道:“幸亏咱们返回及时,不然不知道那山上还有不知道多少机关等着呢。”
      谷之岚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一般看着张勘,道:“张师兄,你,你还是快些走罢!这里机关的事惊动了谷里,逸尘师兄过两天就到。”
      张勘叹道:“人命关天,我走不了。”
      谷之岚这时才看见趴在杨龄远身后的谷青明,惊道:“这位道长怎么也……”她想了想,又道:“师兄若是信得过小妹,不如把这位道长留下,我和几位七秀坊的姐姐一起,定能有办法治疗的。”
      张勘却缓缓摇头道:“药性相克。如今除非裴师兄亲临,不然你们是救不了他的。”
      他这话一出,三人都吓了一跳。杨龄远浑身颤抖,不由自主地捏住了张勘的手臂,却没能说出话来。谷之岚又望了望谷青明的脸色,道:“那……那还有没有小妹能帮得上的地方?我身上还有些解毒疗伤的药物,师兄若是需要,尽可拿去。”
      张勘道:“不必了,你那的病人想必也不少,就不用为我费心了。我自有办法。”
      谷之岚垂了眼睛,道:“师兄保重。”她见张勘点了点头,眼光柔和。想到年少时一起在谷中学艺的无虑时光,又想到现在的处境,心中颇为难过。但她不欲别人看了出来,便转了头,向叶杨二人告辞,自去另一头接应伤员去了。
      叶梦航等人不再耽搁,迅速进了镇,寻了一家虽小但是僻静些的客店,将谷青明安置下来。张勘便道:“杨道长用本门的内功帮谷兄弟疗伤,把方才的药力发散开来。叶兄在这守着不许人打扰。我再去采一些辅佐的药物来。”说着匆匆去了。叶梦航虽然没有多说,心里却有点担心,张勘身上也有毒伤,虽然不严重,但是受伤之后立刻便用内力给谷青明针灸,却也是不妥的。但此时最严重的是谷青明,他也不能再多想了。他见杨龄远扶起了谷青明运功,不一会两人头顶都冒出了森森白气,谷青明的脸色也没有开始那般骇人了,心中终于放下了一些。
      再过一阵,杨龄远运功完毕,却还是拉着谷青明的手舍不得放开。这时张勘也回来了。叶梦航也是认得一些常见的草药的,但是张勘手中拿的他却是一棵也不认识。张勘从包袱中拿出随身的用具,将草药碾碎,放在锅中熬制。一时屋里只有药汤翻滚的声音和苦涩的药气弥漫。杨龄远再也忍不出,出声问道:“张先生,你方才说别人救不了青明,是怎么回事?”
      张勘用扇子闪着炉火,也不回头,道:“尸毒难解。”
      杨龄远颤声道:“那……那岂不是……青明竟要变成毒……毒……”那个“尸”字,却是怎么也吐不出口。
      叶梦航听了也有些急了,张勘叹道:“道长先莫慌张。天一教想要炼制毒尸毒人,其实并不容易。需要用多种奇特药物,放在特质药缸中,秘法炼制。其中有几味药物还是难得的,所以炼制成功的不多。我曾救过一个明白内情的五毒弟子,因而知道。若是沾了尸毒就要变成毒人,那现在满山遍野都是毒人了。”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想用毒人上带的毒来伤人,却是容易得多了。尸毒本就性烈,又和谷兄弟身上别的毒素混在一起,寻常方法,的确是没用——但他的命,我已经保住了。你却不用谢我。”他最后一句话说的很低,却带着点决绝的味道。杨龄远长出了一口气,嘴唇颤了颤,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叶梦航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扇子,轻声道:“我来罢,你歇一会。你的伤,真的没事?”
      张勘闭目摇了摇头,坐在一旁调息。等到药熬好了,杨龄远盛了出来,亲手一勺一勺喂给谷青明喝了,张勘在一边看着,却不言语。药服下不久,谷青明就动了动身体,嘴里又发出了几声呻吟,似是要醒来的样子。张勘忙道:“叶兄,你快,按住谷兄弟的身子,叫他不要乱动。”又一把将杨龄远拉退两步,自己上前按住了谷青明的肩膀。
      叶梦航虽然疑惑,仍是依言做了。两人将谷青明双手双腿都按了个结实,谷青明身子扭动得越来越厉害,脸上现出痛苦之色,终于睁开了眼睛,高声尖叫起来。叶梦航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地一松,却听张勘厉声道:“按紧!”他连忙又按下去,然而张勘体力不济,不一会已经喘息不住,谷青明挣扎起来格外力大,叶梦航还能坚持按住,张勘却已经被一把掀起,跌在了床边。他勉力爬起,叫道:“道长!拿绳子来!将他捆住!”
      杨龄远见得眼前场景,本来都已经呆了,被这一叫,才反应过来,也来不及多问,扯了绳子就抢上前来,而叶梦航咬牙忍着,已经被谷青明乱挥的双拳在头脸上打了好几下。两人合力将人绑在了床上,谷青明还是不住挣扎,手脚都被勒出了红痕,眼中流泪瞪着杨龄远,哭叫道:“师兄!师兄!我疼!又热……又冷!啊!师兄!!”
      杨龄远听着他的哭声,简直心如刀绞,理智都要失去了。他两眼发红,“呛”得一声长剑出鞘,寒气森森,抵在了张勘的脖子上,咬牙道:“你……你这……害人的恶医!你到底把青明如何了!你说啊!”
      叶梦航见状,立时扑了上去,扳住杨龄远的肩膀,急道:“杨道长,你冷静些!”他用上力气,却被杨龄远一抬手拨开了。他眼见这道人眼中已有了些苦痛疯狂的神色,长剑直要刺下去了。一咬牙索性挡在了张勘身前,自己的脖子凑上了明晃晃的剑刃。杨龄远悚然一惊,叶梦航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铛”的一下,长剑落在了地上。
      杨龄远双手捂住了脸,他本来性子要强,然而最心爱的师弟遭此横祸,他看在眼内,难受地几乎呜咽出声。叶梦航一手拦在张勘身前,缓缓道:“杨道长,青明伤重。现在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还是让张兄把话说清楚,青明还要指望道长来照顾呢。”
      杨龄远身体晃了晃,颓然坐在床上,拉住谷青明的右手,谷青明仍在痛苦挣扎,连句完整的话都难以说出,不多时杨龄远的手臂就被抓出了道道血痕,他却如没知觉一般,只是温和安抚着手下的人。
      张勘走上一步,他面色仍苍白着,两手攥得紧紧地,半晌才道:“我虽医术粗鄙,但是谷兄弟的毒伤,是万万撑不到移送纯阳宫,或者……万花的。我方才给谷兄弟服的药,是游历苗疆时用当地特产药物所制。其中主料名名为‘相思果’,能解百毒,恢复元气,但……本身也有大毒。如果一次服用过量,将会……成瘾。”他说这番话似是极耗力气,停了停才续道:“因后患甚大,所以虽然只得了五颗,我一直慎重留着。但是这次……不用上这药,恐怕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叶梦航呆呆听着,道:“药瘾?那,那青明以后会如何?”
      张勘道:“这药瘾一天发作数次,便是像现在一般,疼痛,晕眩,冷热难辨,幻觉缠身,都是免不了的。只能再不接触这种药,强忍过去,渐渐自然能好。但是谷兄弟情况严重,这回复的时间,却要长一些了。我可以用药给他减轻些痛苦,但是发作起来,伤及经脉,仍是有走火入魔之虞。却要杨道长看守,及时帮他顺气化解了。”
      杨龄远低声道:“你是说,他这一身武功,也有可能废了?”
      张勘垂头道:“只要道长能寸步不离地看守,免他自伤,武功……不一定废。”
      杨龄远闭了目,强自压抑心神,终于是点了点头。叶梦航十分不忍,劝道:“青明这毒,换到别人手中,也是没希望的……如今性命无碍,虽是要受些苦,武功也不见得保不住,终归是……是足够了。”
      这时方才喂下去的汤药起了作用,谷青明嘶哑的哭叫声渐渐小了些,挣扎也不那么厉害了。杨龄远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哑声道:“人各有命。我方才是太冲动了。叶公子……说的不错。”
      但他眼见谷青明的苦楚,那一声感谢终是说不出口。两人知杨龄远不欲人打扰,便退出了房去。叶梦航发觉张勘身子微微颤抖着,一把将他扶住,又问道:“那你方才也吃了半颗药,你当真不要紧?”
      张勘吐了口气,道:“我用量少,又有内功护着,本来没事的。只是给谷兄弟疗伤损耗了一些,药性有点要发作,已经被我压下去了。一会就好。”他垂下双眼,又长叹一声,道:“若是……若是我知道之岚他们在……不见得要用到这最后一步。终究……杨道长怨我,我无可辩解。”
      叶梦航心知他内心纠结。想要安慰,却也觉得言语无力。自己能做到的,唯有紧紧握住他的手了。

      这之后几日,张勘每日熬药,而杨龄远则与谷青明同起同卧,寸步不离。谷青明的尸毒已去,身体渐渐有了些好转。除了药瘾发作的时候,平时已经神志清楚,能够说话饮食了。他发作之时除了痛苦,别的一概感受不到,清醒的时候看见杨龄远为了护他总是一身伤痕,心下也十分难过。他最是敬爱的这位师兄,平日总是十分严厉,少有和色,如今却肯为了自己吃这样的苦,又把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他精神好些,便一边给杨龄远上药,一边柔和地絮絮说着闲话。杨龄远总是皱着眉头,却一直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又回上几句,甚至笑上一笑,他心中便觉得受了再大的苦楚,也是有着一丝喜悦的。
      这一日叶梦航又陪张勘去采药,留了他师兄弟二人在房里。杨龄远把洗了的果子递给谷青明,叹道:“一直不好逼问你,但你也该说了。究竟是怎么……弄到那步田地?”
      谷青明一听便低了头,细声道:“本来我游历得好好的,只是路过这边,但是听到别人说要去追天一教,又不肯要我去。我只好……只好等他们走了,自己从另一面上山。结果没挡住机关人,又被毒物咬伤,让他们抓了起来……他们已经没剩几个人了,你们找到的是他们后来藏的地方……就把我扔在那自生自灭,想吓唬各派的弟子……”他越说声音越小,偷眼看着杨龄远,果见他面色不善。便住口不说了。
      杨龄远还是压下了怒气,道:“你也太过冒失了!若是我们再晚到一步,你还能有命在么!你总是这样好强气盛,怎么不能想想师父,想想师兄弟们,你这样子,却叫大家,叫我怎么……”他惊觉得自己说的露了,又叹一声,转过了脸去。
      谷青明早拉住了他的手认错,又柔软唤了几声。杨龄远便不忍心再责备,扶着他躺下休息。耳中却听到外面有些响动,似乎是有人回来,却停在门口不肯进来。他心中疑惑,但是又不能离开。只能等待叶张二人归来了。

      而另一边叶梦航提着药囊,正与张勘走到客店门口,却看见一人,背对着他们,正看着门口晾晒的草药不语。听见身后声响,便转过身来。这男子乌发垂肩,身穿红底黑色长袍,面容坚毅,一双眼睛透着精悍之色。叶梦航便觉得手中张勘的手倏地紧了一紧,随后便挣了出来。耳中听他颤声道:“逸尘……师兄。”
      叶梦航认得张勘这么长时间,从没见过他这般心神动摇的样子。而那名叫逸尘的万花男子淡淡点了头,道:“我一看到这草药晾晒的法子,就知道是你。”他又转向叶梦航,道:“这位便是叶少侠罢,在下是万花谷天工门下逸尘,幸会了。”
      叶梦航愣愣地回礼,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张勘已经敛了心神,低声道:“师弟给师兄请安。”
      逸尘道:“你知道我要来。这次你却没躲。”
      张勘道:“遇上了一个重症的伤患,我走不开。”
      逸尘叹道:“师父还常惦记着你。还说这辈子虽然收了这么多弟子,你仍然是让他最放不下的。”
      张勘咬了咬下唇,道:“谢师父……惦念。弟子却是……不配。”
      逸尘负了手,眼睛盯住张勘,道:“你可知道,虽然你当年做下的那事情,谷里怨你的人很多,但是师父他老人家,从没当真想要你流落在外,吃尽这些苦头的。可是你现在……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
      叶梦航在一旁听得一片茫然,忍不出问道:“还请先生能告知,张兄他,他到底……”
      逸尘却并不理他,径自打断他的话,仍是对张勘道:“我来所为何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天一教的机关人,你也莫要说和你一点干系没有。”
      这话一出,张勘的身子猛地晃了一下,而叶梦航更是大惊,失声道:“先生,这……这怎么可能!我认得张兄已久,他一直都只是为寻常人家做些木工,诊治些病人,断不可能和天一教有什么关联……”
      他话没说完,却听张勘忽提高声音道:“叶兄!”他一怔之下,张勘又低下头去,道:“叶兄的好意……我明白,还是不要为我争执了。”
      逸尘目光宁定,道:“你解释罢。只要你言之有理,无论是回谷,还是同叶少侠一起,都任凭你。这件事自有万花谷来处理。”
      张勘抬了头,面上却显出了些奇异的镇定,轻声道:“谷中从来不欲插手这些俗务,我又怎会不知。何况,这件事的名声又是如此——我意已定。”
      逸尘听他这么样说,也忍不住有些急了,袍袖一摆,沉声道:“谷中还有新进的弟子喜爱摆弄你留下的机关!师父也常盼着我们能一起在他面前……为人弟子者,也该当尽孝!”
      张勘却惨笑道:“那依师兄所言,万花谷合该背上勾结天一教,残害各派的罪名?”
      逸尘急道:“你!话却不是这么说!合我万花谷之力,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机关!”
      张勘摇头道:“多谢师兄成全,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天一教的机关我已经见过了,原型……的确是出自我手!”他忽然一咬牙,就这么双膝一弯,对着逸尘便跪下去,不顾叶梦航早已目瞪口呆,也不再看逸尘又痛又怒的脸色,双手伏地,重重磕了一个头。他紧紧闭了双目,往事如真似幻,都在脑中流过。花海中的自在徜徉,仙迹岩边的弦歌雅集,日出日落,四季如春。自己和师兄弟们年少轻狂的影子,都如朝雾一般的散了!
      他慢慢直起身来,从怀中摸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小瓶,极温柔地注视了一阵,终是轻轻放在逸尘面前。他动作柔顺缓慢,声音低低的,却是一字一字,极决绝地道:“张勘此生,再不踏入万花谷一步。我就是死了,也会埋在外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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