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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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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谢承庭是在照熙十八岁的生日宴上,那时候她还去鹿阁坊的教会里听经文,她一直有个冲动想听从玛施修女的劝导接受洗礼,她当然知道,这个想法不会被奶奶和妈妈允许,侯府秉承古训,所谓信仰,便是那些经史子集里的条框道理。
那天也是她十八岁的生日,照熙答应过会帮她庆生。侯府里空荡荡的,她们的祖母病了,一直病着,是年迈在一点点蚕食生命的那种孱弱,药石罔闻。侯府里人烟稀渺,唯有佛前的暗香缭绕不尽,却仍是极为冷清。可是照凝也想要个像照熙那样的生日派对,请很多很多的朋友来家里。
照熙不止一次的说过幸好自己没有在老宅里生活,她一直这么庆幸着,照凝不明白她的想法,但她懂那种压抑和寂寞,照熙问她打算请什么人,她回头看来,连个所谓的好友都没有。她无法和别人交心,她的生活太规律,是时下的年轻人受不住的那种呆板,尽管每个人似乎都愿意和她做朋友,她明白,她不过是侯府的千金。
在背后说她清高的有,她知道,却不理会,当然会难过,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反驳。
那天玛施修女没有在,教会的课程结束的很早,她跟着神父从正门出来的时候感受到了十丈红尘满日照的味道,候照凝伸手挡了挡,她的骨质均匀,十指纤细,此刻手里薄薄的拢了一束淡青的金色,那种感觉让她觉得很安祥,很温馨。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不真实。神父说,你总会是上帝的孩子。她点点头,似乎真的觉得上帝离她不远,就在那里,触手可及。
她是蒙祝福,一直被祝福的……
她张了张口,眼前闪过银色的光,不远处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照熙在对她笑,手里拿着时下稀罕的相机。奶奶总说照熙笑得不成体统,半点都没有规矩,可是照凝喜欢她的笑,那笑容很纯粹,纯粹的让人想要去抓牢,去体会,去感受,她似乎真的是快乐的,那种快乐有感染力,让人连嫉妒都来不及。
于是,她也笑了,她的目光所及,有一半倚车门的身影,映着他身后乳白色的砌墙,充满了圣丹尼那样哥特式的暗调——精致,并且高傲。
照熙拉着她,对着那两个男人笑着介绍——她说——看,是不是很像,她从小就很害羞,所以我从不承认她是我姐姐,说是妹妹也不差,不过你们可要记住了,她是我候照熙的亲姐姐,可不能欺负了她去。”
那个穿着衬衣的人笑了起来,真正对着照凝行了个礼,口里叫着姐姐,半响又打量了她一番才道——真是双胞胎?仔细看着还是不像啊,不过——他拖长了尾音——还是姐姐看着好,照熙是男人婆,早晚都嫁不出去了。
照凝大宭,她们是双生子,外表酷似,却的确气质迥异,外人一时分辨不出,不过相处久了,是谁都不会把候照凝和候照熙给弄混了。照凝却是第一次听人说她比照熙好,她是个闷葫芦她知道,照熙从小性格就好,也敢和奶奶撒娇,甚至唱反调。她知道,其实奶奶还是喜欢照熙的,这样的女孩儿,谁能不喜欢呢?
照熙出拳就打在了那人身上,口里叫嚷着,怎么就嫁不出去了,我要是嫁不出去你的责任就大了……
两人围着车子闹腾起来,车门口一直站着个人,她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逆光里站着一个人,她顺着另一边笔直的裤管看去……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谢承廷,记忆中的第一次。
她茫茫然想到京华玉溪堂东壁上的一副瑰宝——
不羁九霄揽月,坠地广寒生霜。
那是一支半暗的月桂,于月中绚烂奔放。
很冷,挡不住银辉四溢。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蛊惑,她看着他开门,入座。
霎那,照熙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
那是一幅画儿啊,她当时想,该怎么用言语来表达呢?
曾经,她以为他是一束光,就算不暖,也不会凉薄了去。
曾经的候照凝就算不自信也至少不自卑。
曾经的曾经,照凝还那么那么小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指着照熙说她不懂规矩,却往往妹妹是那么得人心,长辈们喜欢逗她,喜欢看着她活宝似的疯耍。而她就只会呆呆的坐在沙发里,坐在姑姑的膝盖上……
曾经……
直到后来,后来的后来,照凝意识到月桂开于金秋,寒月的下旬,开在九天的广寒宫里,那不仅仅是凉薄,恰是连温度都没有了。
生日那日——
照凝在宴会上和姑姑说了会儿话,她会忍不住去搜寻谢承廷的身影,他话不多,可以说很少。但他的周围总是很吵,姑姑拉着她的手告诉她那是谢家的少爷,是你谢叔叔的宝贝儿子。
姑姑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她,那种眼神让她不舒服极了。
她其实并不怎么熟识谢翎芳,听长辈说过,那时母亲临盆,谢夫人拉着姑姑的说京华城里最大的事儿也就沾着我们两家门了,要是谢家和侯府上能结个亲,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她还说——我家老爷是个好场面的人,要是真成了,那可真能把京华城的天给掀起来了。
谢夫人这话说的颇是有分量,民国的军政不分,军阀之间相互斗得没了力气,谢家独大,怕是很难让政厅里的人有自己的话了。
谁想谢夫人话音刚落,侯太太不声不响的生了,候照凝就是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都是乖巧的,不闹不腾,谁想她刚被人抱走,床上的侯太太开始吼叫起来,那是照熙要出来了,足足折腾了母亲两个时辰。
那时候姑姑说自己怕是生不出来了,不如这样,两个女娃娃,她养一个吧。
因为不是孙子,奶奶也没说什么,母亲乳上一痛,皱眉指了指怀里的照熙说,就这个吧,从小这么不饶人,你养着也能让她随性,将来不至于给我们几个老人添堵。
照凝出神了,以至于谢承廷什么时候坐在身边都不知道。她有些怔怔的,想着晚上要去记记谱子,她答应神父周末去孤儿院教那些孩子唱歌,她不会唱,但她能从E大调上复制出最经典的絮语。
沙发上陷了陷,接着又是一股力道,她身边的坐垫有了起伏,她转头,看到慕容钦伸手拍着谢承廷的肩膀,笑他招蜂引蝶。慕容钦是照熙的好友,也是去教堂接她来白姆公寓的那个男人。
哦,对,白姆公寓是谢承廷的地方。
照熙说,这是他们的据点和壁垒,攻坚不破,可自由了。
慕容钦侧过身看着她,一脸笑意,他伸手,语调微微扬起,他说:“还没正式介绍过呢,我叫慕容钦,是照熙的朋友,也是她在法国念书时候的同学。你叫我阿钦好了。我经常听照熙提到你,那次见面太仓促了,你可记得我?”他顿了顿,见照凝愣愣看着他说话,便语带可惜,不过随之又释然的样子“其实你们一点儿都不像,仔细看了就知道。你们两姐妹怎么连念得学校都不同?你是不是总把自己藏起来?照熙这么爱玩,怎么从来没在聚会上碰到过你。”
照凝一愣,慕容钦说法直接,言辞甚至有些自来熟的轻佻,不过他语调平缓甚至温和,说话的时候习惯看着对方的眼睛,倒是给人诚挚的味道。那一双柳叶眉生的很是细致,对一个男人来说显得过于秀气了些,不过眉目搭配的极好,清亮匀称,看着你的时候整个人端的是清风和煦,竟一点也不输给身边的谢家少爷了。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听得出来他没有恶意,便只能牵了唇角笑,她一笑,“照熙自小活泼,人缘向来很好的。我,不怎么合群,怕坏了她的兴致,所以,就不太去。”
慕容钦一个没忍住拍起手来,“对对,你该多笑笑嘛,她人缘可不要太好,你也看到了这一大帮子的人,说起来今天也是你生日,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呢?别告诉我你在想宵夜该吃什么,来,我带你去跳舞吧,侯家大小姐可别告诉我你不会跳舞啊”
她愿想答应的,她毕竟只有十八岁,正是爱玩的年纪。
她和慕容钦还来不及滑进舞池……
照熙带着那个被果子酒溅了衣服的女孩下楼,底下有人起哄,无论如何要照熙今天给个表示,听他们在说,班里有个叫罗源的男生喜欢她,今天借着酒劲告了白,谁想班长大人手里的酒不知怎么的就落溅了一身,照熙带着她上楼换衣服,下来的时候哪想到班里的人真的不放过她,她也不在意,整了整衣襟,笑眯眯的站在大伙儿之前,一个人踩在阶梯的上,白色的小脚裤衬的她的双腿笔直纤长,照熙双臂环胸,一脸笑容有些贼腻,慕容钦摇头,颇为无奈的说道——这丫头,不知道要怎么折腾人呢。
这么一闹,舞池里挤满了人,歌曲停了下来,照凝看着台阶上的妹妹,觉得这个同胞亲妹有的是少年风采,他们——相差的很远,好远。
照熙的目光从他们那儿一溜而过,虽然隔着一个慕容钦,照凝还是感觉到了那个人的背脊挺了挺,有些僵硬。
“得,真是一帮损友,罗源你说,真要个说法?要是真要我可就在这儿给你了……”
照凝看不到那个罗源的脸,空气里有种紧张的气息,她暗暗捏了手心,“照熙不喜欢他,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他会难堪吧。”
慕容钦转头看了她一眼,“双生子真心有灵犀?”照凝微笑,两人之间安静的谁也没有说话,突然他道:“我去下洗手间。”
他一站起离开,照凝觉得空气变得越发稀薄了。
照熙点了点头,对着罗源说:“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班呢,是有人喜欢你的,不过那个人不是我,罗源,你可别错失良机啊。”
罗源一愣,先是一喜,再是一忧,淡淡的,却随之漫上了另外一种欣喜来,十七八岁,还是半大的男孩,被人喜欢,总也是值得高兴,甚至骄傲的。
照熙看着一边,但笑不语。
那个换了一身洋装的女孩半垂着头,众人似有所悟,开始换了对象起了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