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来繁华织锦》五夜笙歌

5、第四章 承挺

　　谢家是高门大户，里头的人却并不怎么念书崇文，谢承廷自小也喜欢拿着枪弹子当玩具使，也会学着父辈的叔叔伯伯一样叫和骂人。只是长大了才收敛了些骨子里的泼皮混账，后来谢翎芳跟风似的把自家儿子送出了国门，留洋几年，回来的谢承廷到底是不一样了。谢家二老对此变化很是满意，只不知道这儿子看人的眼神怎变得与人疏离了起来，兴许是谢翎芳“跋扈”惯了，看儿子行为举止虽有礼有节，但举手投足之间的文质彬彬，怎么看着怎么觉得温吞不足，谦卑有余。
　　可别人看到的谢家公子打留洋回来就换了个人似的，那是真正的贵公子，进退得当，和谁都保持一定的距离。让人看得到，摸不着。

　　他本不喜欢颜色秾烈的花，听说京华城的侯府乃书香世家，里头人个个喜欢舞文弄墨，吟诗作画。也不知是真是假，无事闲庭信步，他原以为这样的家庭自然得有一份君子如兰的优雅贵气。他看到了满庭的海棠，海棠花有种至极的艳，花开似锦，不输牡丹姹紫嫣红富贵党丽，可在这种浓烈里，竟还能生出几分秀丽来。
　　谢承廷十五岁的时候看到过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海棠春色，正是在侯家的后院里。那时候是他在法国求学第一年，放假回京。
　　他不知道古人有一片春心付海堂的说法，海棠寄情，说的都是慢慢的愁绪和情话。
　　他只知道，那个低头侍弄花朵的女孩，长得比海棠花还要好看。
　　当真是昏了头，竟能打心底里蹦出一句——红妆胜景。要知道当时的谢少爷还没多少往后别人说的那些派头，老师教的是听一半忘一半，法文也念得生涩难懂，能说出这四个字，的确不容易。
　　到底骨子里是痞气的，原想上去逗弄逗弄，不想反被父亲的副官找了回去。
　　他问，那女孩是谁？
　　副官说，侯府的小姐吧……

　　是侯家的千金啊。
　　他后来在筵席上看到那姑娘了，她倒是换了身衣服，一双眼睛转来转去，机灵极了。
　　他绕着长辈走了大半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从凳子上跳下来，笑眯眯的反问他叫什么。
　　“谢承廷，你呢？”
　　“照熙，我叫候照熙。”
　　“我记住你了。”
　　她好笑的皱皱眉，学着他的样子说，“嗯，我也记住你了。”
　　等底下的人开始传菜，照熙拉着姑母的手要姐姐，谢承廷被叫回去敬茶。
　　姑母说，“你姐姐估计还在后院，你去叫她。”
　　“又在弄她那些宝贝了，也不烦！我去叫她洗手吃饭。”

　　谢承廷和这对双生姐妹之间的缘起于此……
　　在法国念书的第三年，候照熙意外的再次出现在谢承廷的生命里，年少的他有种被命运眷顾的得意和喜悦。
　　谢承廷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绅士，收起了自己所有他认为不好的习性。
　　照熙学的是医理，爱洁，谢承廷的白衬衣每日必换，笔挺，干净。
　　在爱情的世界里，总有那么一个人会变得小心翼翼。
　　只是谢承廷不知道，再是小心翼翼，再是最好的自己，也不是最完整的自己。陌生的情感世界让他盲目了，直到回国，候照熙告诉他：“承挺，你没有必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累，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没法骗我自己，也不想骗你，对不起。”
　　他看着她，极认真的样子，他说：“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喜欢你。”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我认识的谢承廷。好像下一刻就要打我一样，可我知道你不会，因为在我面前，你已经习惯了用所有的温柔和气来包装自己。”
　　“……”
　　“我很珍惜这几年的情分，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你走吧……我迟几天回去。”

　　谢承廷一直不知道照熙有个孪生姐姐，说来奇怪。幼年的那次造访，他隐约还记得自己在侯家待了整整一个下午，却对那位侯大小姐没有半分记忆。
　　他不知道照熙并没有在院子里找到姐姐。候照凝回了自己的房间，铺开画纸就对着案头勾描起来，那日海棠开的确实好，锦绣摇曳，幽艳生肌。十岁幼女笔力尚缺，却神韵已有，她袭得祖父一手丹青水墨，看着纸上浓淡得宜的海棠花，小小的照凝有些得意，但随即收了心，告诫自己“败坏之先，人心骄傲。神爱谦卑的人……”她自认字读书起便开始翻看《圣经》，那是姑父给他的见面礼，她一直爱不释手，非常珍惜。

　　照熙生日那天，候照凝一个人坐在沙发边角，慕容拿手肘捅他，“那个候照凝，是在看你吧。”
　　他皱眉，顺着慕容示意的方向看去，那个和照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正被人拉着说话，她似乎很不自在，头低低垂着，长发披肩，一副很温顺的样子。
　　“我倒觉得她们两个长得不像，你觉得呢？”
　　谢承廷并没有多少兴趣去听慕容对这对姐妹的分解，他看照熙并没有下来，拿了酒杯就想找地方坐下休息。
　　“过去那边坐啊，我正好有话和侯姐姐说。”
　　他眉一挑，似笑非笑的问了句“你对她有兴趣？”
　　“别说这么难听好不好，好歹她是照熙的姐姐，你当我攀交情好了。”
　　“无聊。”
　　慕容放下东西，又整了整领口，谢承廷意味不明的斜了他一眼，先走了过去。
　　坐下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身边的女孩有瞬间的僵硬，这么紧张做什么，他很可怕吗？
　　慕容开始和候照凝搭话，她的声音和照熙的全然不同，照熙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明丽，清爽；而候照凝说话语调偏慢，音色很淡，谢承廷暗暗在心里做出了比较，总觉得照熙的声音更好听一些，这个人说话闷声闷气的好不痛快，若是以前，没准谢承廷会因为受不了而直接发难。
　　他倒不想，人家和慕容说着话，他在一边也不知在不痛快什么。
　　要说看到候照凝的时候，谢承廷是有点意外的，回国之后他没想过照熙还会找他，他自然高兴。只要还有机会，他就没想过放弃。
　　不喜欢又怎样，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他不相信凭自己会无法撼动候照熙的心意。
　　他看着广场上照熙和慕容之间的打闹，从前就是这样，这两个人闹着，他在一旁看着，尽管开始的时候也想掺合进去，但早先觉得有失体统，长久之后，连自己都习惯了三人之间这样的相处模式。
　　外人看来，谢承廷品貌不俗，举止端方；慕容钦颇具情调、流于风姿，虽同样出生大家，到底输了谢少一些风采。
　　他得空，抬头的时候看到教堂外站着一个女孩，她抬手遮着阳光，从他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她五指见稀疏的光影，她很白，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门口似乎在思考，他顺着她的视线去看顶上的光线，空气里悬挂着尘埃，浮动着不知名的颗粒，他下意识的抓了一把，摊开手心，却什么都没有。
　　他修过西方美学，他的视线从眼前一束束的光线中穿透出去，那里有一抹能被称为美的动影。谢承廷咽下一口Martina，慕容说的没错，要区分两人，其实很容易。
　　他半靠在沙发上，侧过眼睛就能看到候照凝垂放在膝盖上的手，她很白，这是谢承廷对她的第一印象，她的指尖有一层薄茧，谢承廷的眼睛有点酸，候照凝的无名指上有一枚银色的戒指。
　　戒指？
　　他定了定神，候照凝无意识的磨着上面的痕迹，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她——在紧张。
　　谢承廷暗笑了一下，只牵了牵唇角，正想凑上去说些什么，照熙的声音从楼道口传来，那两人也看了过来。谢承廷坐正身子，望向一边。

　　睁开眼睛……
　　“少爷，我吵醒你了？”李彬杰收了毯子站在一边。
　　谢承廷摇了摇头，抹了把脸坐了起来，“我居然坐在这里睡着了，真不舒服，怪不得老做梦……”
　　“怎么样，找到没有。”
　　李彬杰摇了摇头，“刚刚管卫那里派来了一份电报，是司令发来了的。”
　　“什么事？”
　　“说是，如果少爷这边再没什么动静，就拨掉三分之二的部队北上樊水江东岸驻军。”
　　谢承廷皱眉，“汤定初南下了？”
　　“嗯，昨日到了翻江口。”
　　谢承廷将手臂靠在桌上，看着烟灰缸里还有半截香烟没抽完，心里一阵烦乱，他带的人不多，三分之二的人就相当于把整编都抽走了，这边他又不好明目张胆的找人，人一少，越发不利。
　　“如今路展原带着121师正往南面赶。这么大的动静汤定初和洛啸一不可能不知道，这会儿要是洛啸一一个不高兴冲着咱这地儿开火，那可怎么办？”
　　“这不可能。“他想了想还是将烟整个摁灭了，站起身走了出来：“洛啸一不敢冒这个险，我这先锋营实力如何他还不知道，报上说的，民间里传的，他们认为我父亲调我过来已经够奇怪了，贸然间也不敢有什么举动。他这两年小动作不断，我也没给他好果子吃过，他不至于因为汤定初和华东这边的势力动了就和我过不去。谢家，他还不敢惹。”
　　李彬杰点点头，心里安定了些。
　　“那……”
　　“你就抽人过去，别走水路，和南边的人打，这亏我们吃不起，你那些兄弟的水性都不怎么行。以防万一。”
　　“是。”

　　他摘了电话拨号——
　　闭了闭眼睛，他说：“慕容，照熙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