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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告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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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往常,墙外的落日宣告了即将结束的又一个漫长的一天。凝视着依旧苟延残喘般迟迟不愿离去的红日,五皇子惊奇地找回了儿时的感觉:夕阳的确如画。那轮红日映着如火烧般的流云,说不出的凄凉而又宁静,美得让人挪不开眼。这世间美好的东西的确还有许多,多得让人无法计量。
“殿下!”八宝的闯入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宁静。
五皇子颇为扫兴地应道:“什么事?”
八宝有些胆怯地迎了上去,这几日殿下的心情一直不佳,稍有不当就免不了是一顿责骂。“陈公子遣人带口信说要您到醉香居去取回殇丝。”
“殇丝啊?”五皇子这才发现那日回来得匆忙,以至将殇丝也落在了布行。他点点头,道:“那你遣人去取回来便是。”
“可是,可是陈公子指明要您亲自去取,说是别人谁也不许。”
五皇子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宜轩那小子还真是麻烦,不知道又在耍什么鬼点子。也罢,许久没见面了,出宫转转也好,找宜轩聊聊总比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干等来得好过。
八宝见他双眉紧锁,久久不语,只道他又要发火,立在那里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却听五皇子道:“也好,我今晚便不回宫了,吩咐下去,今晚用不着侍侯了。”
八宝如获大敕地连连点头。而五皇子更完衣,整理完毕后便独自出宫了。
醉香居是城郊的一处小酒楼,生意平平,没什么特别,但五皇子和陈宜轩常约在此处见面,一来这里是他们相识的地方,二来这里人少够安静,比起热闹喧嚣的城内,这里堪称是一片世外乐土。
赶至醉香居,天色已晚,新月虽早早挂在天际,却未增半分明亮,穿过热闹的城中,行至城郊感觉是一份莫明的落魄与凄苦,楼前在风中摇曳不定的点点灯光,更增风霜之情。
陈宜轩似乎料定五皇子一定会来,点了一大桌的酒菜自斟自饮,望见急急赶来的人也不见半点惊讶。
“等了很久了吧!”五皇子在他对面坐下,取过一个茶杯,斜了杯茶送进嘴里。
“嗯。”陈宜轩却从酒壶里又斜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五皇子环顾四周,却不见琴,忍不住问道:“殇丝呢?”
陈宜轩抬起头望着五皇子,他双腮泛红,显然已喝了很多。他又饮了一杯,才不紧不慢地道:“忘在布行了。”
“什么?那还让我赶这么远的路!”五皇子抢过陈宜轩手中的酒杯。
“还给我!”陈宜轩大声嚷道。他叫得颇为大声,店里人本就不多,所以分外显眼,立刻引得不少人侧目。
五皇子皱皱眉头,不悦道:“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好了,反正殇丝也不在这里。”
“我不回去!”陈宜轩夺过酒杯,又饮了一杯,斜睨着五皇子道:“殇丝,殇丝,要是没有殇丝,你便不会来了吧?”
五皇子不耐道:“是你自己要我来取的,我便来了,还要我怎样!”他又斜了杯茶,喃喃道:“本来还想和你好好聊聊,你却醉成这样……”他回身向小二要了个酒杯,“不回去也行,我陪你喝便是,反正我也想喝!”他学着陈宜轩的模样自斟自饮起来。
几杯酒下肚,顿觉血气上涌,全身暖洋洋的,比刚刚舒坦多了。
“我要成亲了!”
“啊?”五皇子半晌没反应过来。
“是和薜雨琴。”
“哦!”五皇子倒了杯酒,笑道:“你小子,不错嘛!几时开窍了,知道该认真讨个老婆了!来,恭喜!”他端起酒杯要敬陈宜轩。
陈宜轩却没有理采,让他的手和酒杯悬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喂,你!……”
“你一点也没觉得难过吗?”陈宜轩打断了他。
五皇子将酒收了回来,缓缓呷了一口,道:“嗯,是有那么一点点了,你成亲以后便不像以前那么自由了!”他笑笑,将酒杯中剩下的酒饮了干净,“以后叫你出来,还得经过嫂子一关,倒真的挺麻烦的。”
“嫂子啊?”陈宜轩玩弄着手中的酒杯,“其实只要我一句话,这门亲事就可以推掉的。”
“啊?!”五皇子诧异地望着他,“不是你主动上门提亲的吗?”
陈宜轩点点头。
“这样啊,不喜欢推掉不就行了,用不着在这儿喝闷酒,况且你年龄也不小了……”
“我不是在为这个喝闷酒。”
“那为什么?”五皇子实在有点摸不着头脑,“还有什么事能让你陈三少烦成这样?”
陈宜轩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五皇子,直盯得五皇子心中发毛。“喂,”五皇子挪开视线,“有什么话就快说,盯着我看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陈宜轩微微一哂,又饮了一杯,“如果,如果我说,我一直不想成亲是因为你呢?”
“咦?我?为什么?”五皇子真是被搞得昏头转向,相处这么多年还从未觉得陈宜轩这么难懂。
“如果,如果我说,我……我,不,你,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就像,就像若雪在你心中的地位呢?”他抬起头,再次注视着对面满脸惊恐的人。
“啊?”五皇子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实在无法相信适才的话出自眼前的人。“但你要是以为我什么都不明白就大错特错了!”陈宜轩郑重的表情在眼前一闪而过,难怪!他低下头,低声道:“不,宜轩,你一定是喝醉了……我们是好朋友没错,但并不是我对若雪那样的感情!”
“嗯。”陈宜轩收回目光,又连饮了两杯。
“宜轩……”
“全是开玩笑的啦!”陈宜轩忽地抬起头,大笑起来,“潜,你还真是老实得没话说了,你竟会当真!”他又斜了一杯,“实在不想这么早就被牵着鼻子走,所以才会在这里喝闷酒。”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其它什么也没有,只是想好好地和单身生活告别罢了。”
“是吗?一点都不好笑。”五皇子依旧低着头。
“嗯。”
两人旋即都陷入沉默,一杯杯不断地往嘴里灌酒,片刻,桌上又增加了几盏空酒壶。
“这个月十五,便是中秋那天我们成亲。”
“这么快啊……”
“也不快了,要不是我反对,搞不好就是明天。”
“哦。”
“以后恐怕很难再呆在外面和你喝酒喝到这么晚了……”
“是啊!”
两人又互敬了两杯。
“……上次你急着回宫,是若雪出事了吧?”
五皇子点点头,道:“他现在还被困在大哥那儿。”
“哦。”
“不过我会设法尽快把他接回来,无论如何也要!”
“嗯,好,祝你成功!”陈宜轩举起杯子。
“宜轩……”五皇子有些疑惑地望着对面那个俊脸通红,却依旧异常清醒,笑容满面的人。
“怎么回事你,这几杯就醉了?”陈宜轩怒道。
“不,”五皇子赶紧举杯,陈宜轩举杯撞过来。“砰!”两杯相撞迸发出的清脆的响声、激荡出的酒滴,还有溢在彼此间的酒香,让人觉得无限迷茫。
陈宜轩凑到面前,饮干了五皇子杯中的酒,附在五皇子耳边轻声道:“我从未对你说过谎,但刚刚我说谎了,一直在说谎。你知道吗?我一直在忌妒顾若雪,甚至希望他能死掉……”
五皇子浑身一战,手中的杯子很自然地跌倒在桌面上。茫然间却听耳边“哇”的一声,陈宜轩吐了一地,一股恶臭顿时充满了整个酒楼。叫骂声、扰动声、桌椅的挪动与碰撞声,还有老板慌乱的陪礼声,小二打扫的声音将五皇子淹没其中,来不及做出反应,更不知该如何反应。一直视为至交的朋友竟对自己……
“啧,还真是狼狈啊!”陈宜轩懒洋洋地坐在凳上,上身靠在桌边。
他转头望向五皇子,笑道:“吐出来果然要舒服多了。”他从怀里取出一锭金子,招呼老板过来,道:“老板,不好意思,破坏了你的生意,这些算是我赔给你的,应该绰绰有余了吧!”说罢起身要走,刚踏出两步,便似摇摇欲倒,五皇子赶紧上前扶住他。
“我们回布行吧!”
“啊?”
“殇丝啊,你不是来取殇丝的吗?”
“是啊!”五皇子挠挠脑后。
“你好久没去敛青那了,她还一直挂着你呢?”
“哦。”
“今晚打算去哪?敛青那,我这,还是回宫?”
“啊?”已经说过不回宫了,本打算呆在宜轩这,可现在……去敛青那吗?不太想见她,还有谁那呢?
“我今晚还要去睿王府一趟。”
“是吗?”陈宜轩有些失望,“那琴?”
“我明日派人去布行取如何?”
陈宜轩抬头望着满天星空,“也好。不过我成亲的时候,记得一定要来,别忘记带贺礼。”他回头笑着望向五皇子。.
陈宜轩本就长得英俊,虽出生在富商之家,却不沾半点铜臭气,俨然一副官家贵公子的模样,唇红齿白,英姿飒爽,是个少有的美男子。不过谈到美男子,五皇子当然自认不输他,遍视京城,能抵得住他一笑的女子几乎没有,而能有此魅力的的男子就他目前所知,城内再无他人。
但不知为什么,陈宜轩此时的回眸一笑竟凄美得令他自叹不如。头一次见到宜轩这样的表情,事实上,这一晚见到的宜轩,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与平时大不一样,全然没有了平时的洒脱与不羁,那种即使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的凛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相处了多年,但身边的这个人竟如此陌生。
“怎么了,让你纡尊绛贵地向我这个商人的儿子道贺太勉强了吗?”陈宜轩见五皇子久久不答,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不,”扶着他的五皇子也刹住了脚步,“我只是在想你真的要成亲吗?”
陈宜轩用嘲讽的口吻问道:“难道你想说你不想我成亲吗?”
五皇子摇摇头,“如果不喜欢又何必勉强……”
陈宜轩轻笑一声道:“那你觉得因为喜欢就可以勉强吗?”
“不是的……”五皇子逃开他的目光,“对不起!”
“干嘛要说对不起?”陈宜轩轻呼了口气,“你的若雪有跟你说过‘对不起’吗?”
胸口一阵巨痛,五皇子无言以对。
“你也说过,我年纪也不小了,再不成亲,只怕要被爹和娘唠叨死了。”陈宜轩笑道。
“说得也是。”
两人又迈开步子,一路上谁也没再开口。
“我到了。”
“啊?”五皇子抬起头来,才发现已到了兴隆布行的铺面前,“又要呆在布行过夜啊?”
陈宜轩苦笑道:“我要是这个模样回去,不被娘的唾沫淹死才怪!”
五皇子想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守铺的陈三看见陈宜轩脚步不稳地被架了回来,赶紧上前帮忙,省不得责备几句。今日难得,陈宜轩竟没有发脾气,只是静静地听前,连陈三也感到奇怪,说了几句之后,反倒说不下去了。
“记得,八月十五那晚,你一定要来喝我的喜酒。”分别时,陈宜轩还是忍不住要嘱咐一句。
“嗯,我一定会去!”五皇子点点头。
“如果可能,把若雪也带来。”陈宜轩干笑几声,“京城第一美人啊,不见一面还是不甘心!”
五皇子沉吟了片刻,“好,我答应你!”
陈宜轩这才安心地倚着陈三进了后堂。
漫步在仍热闹非凡的城中,五皇子觉得较平日更加地嘈杂,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他小跑着来到睿王府门前。
“你怎么来了?”顾岚一脸的诧异。
“怎么,我不能来啊!”五皇子毫不客气的在厅堂的主位上坐下。
“不是,只是这么晚了……”
五皇子打断了他,“今天我是叨扰一晚了。”
“嗯?”
“你大概不会这么早睡下吧,陪我聊聊如何?”
顾岚狐疑地看着他,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进了内堂,顾岚为五皇子安排了房间,但五皇子却赖在了顾岚的房间。
“今天是吹什么风啊,想和我聊天?”
“其实今天我心情很不佳……”五皇子垂头丧气地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喝酒了?”顾岚皱了皱眉头。
五皇子点点头。
“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顾岚哧地笑出声来,“这算什么答案。”
“本来就没有答案,不可能会有答案。”五皇子喃喃道。
顾岚默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如果若雪对我说‘对不起’,我该怎么办呢?”五皇子将头埋进手里,“一想起来就觉得可怕!我真是个自私又残忍的家伙!”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五皇子将脸从双手间抬起。
“如果早点告诉你实情,也许,也许你就不会这样痛苦了。”
“实情?是指若雪是男子这件事吗?”
“嗯,还有,他心中早就有人了这件事。”
“也许吧,”五皇子黯然道,忽抬起头望向顾岚,“那你呢?”
“我?”
“你不是从一开始什么都知道吗,又怎样呢?”
顾岚苦笑着,将双手反握在身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微微有些风潜了进来。
“不错,我从一开始什么都知道。许多事我甚至比雪儿知道得还早,我想大概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他了。”他顿了顿,“愈是了解便愈是不可自拔,愈是了解,却愈是痛苦。”他转过头来,“一直以来,他都把我当亲哥哥般信任,可……总之,除了哥哥以外什么都没有,就这么简单。”
“哥哥啊,要真正了解一个人还真是一件艰难的事啊!”五皇子接口道,他沉默了半晌,又道:“特别是像我和若雪这类迟钝的人,总是在不经意间让身边的人受伤。”
顾岚略带嘲讽地轻笑着,缓缓道:“即使不迟钝又如何呢?不迟钝便不会有人受伤吗?”
五皇子愣愣地望着他。
“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与迟钝不迟钝完全扯不上关系。”顾岚叹了口气,“不用去找什么借口,只要不是两情相悦,便没的意义。谈不上谁对或是谁错,所以完全用不着感到抱歉,更不必同情,有时候那也会是一种残忍。”他回头望向五皇子,“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顺其自然吗?”五皇子重复着,忽惊异地抬起头,“你……”
顾岚毫不在意五皇子的惊异,笑道:“你对人说对不起了吧。不过还真是少见,你也会为这种事感到抱歉难过?雪儿的影响力还真是不同一般!”
“我……”五皇子也跟着笑起来,“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他埋下头,低声道:“不过太聪明的人,却有更多别人无法理解的痛苦。”
顾岚没有否认,只是抬头望着窗外的星空。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五皇子玩弄着手中的酒杯,“不过,还是算了。”
顾岚笑着回过头来,“还是觉得维持现状比较好,心里会好受一点,是吗?”
“也许吧,愈是了解,愈是痛苦。”五皇子站起身,“不打扰你了,我回房了。”
顾岚点点头,依旧立在窗边,轻声道:“再过几日便该月圆了。”
“嗯,八月十五,中秋啊!”五皇子身形微微一缓,叹道:“但愿那之前那把若雪接回来。”
“嗯?”
五皇子笑了笑,道:“因为答应了朋友,所以……”
“朋友?”顾岚微皱了一下眉头,随即笑道:“如果我所料为差,应该不会让你的朋友失望的,不管是哪方面。”
“咦?”五皇子诧异地望着他,但顾岚并没有做解释的意思,又回过身望向夜空。
五皇子一头雾水地步出顾岚的房间,这小子更本就不是常人能捉摸透的!
在门口转了几转,最终还是没有进去,转身一个人踱进了若雪住过的别院。
天色很暗,没有月光也没有雪,与那一晚的情景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更重要的是佳人不在,即使有那晚的景致,却寻不回故人。
其实一直都很想知道若雪心中的人到底是谁,可事到临头又不自觉地打起退堂鼓,完全没法做比较,对方也许是个大美女,而自己却是个大男人,若雪会怎样选择,不是显而易见吗?这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可是,可是,真的一点希望也没有吗?宜轩说的话到底哪些是真的呢?男人与男人相爱,五皇子还是觉得有点难以致信,即使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无法相信,这样的自己根本没有自信可以在若雪的心中爬上至高点。以前对付女人的那些手段是一点都派不上用场呢?五皇子自嘲着,缓步在院内踱过两圈,寻找着若雪残留下的气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可笑,五皇子无奈地摇摇头,奔回房间,一头栽在床铺里,什么也没去想,只是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