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第四部》月云霜曙

10、第 10 章

　　十

　　佛者将道长放进船里，又用块帕子沾了水覆在他的脸上，才坐到一边去。
　　这人明明酒量不好，还敢饮这么多，醉成这样也不怕被什么人轻薄了去……佛者看着道长覆在面上的白巾，仿佛能看到白巾下泛着桃红的一张貌若好女的脸，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百年不见，这人行事越发地……胡来了——居然，叫一个出家人喝酒！
　　但若让道长自己来说，大概就会是“江湖游子，本就放荡不羁”吧。想到那人一贯似笑非笑的神色，佛者忍不住又摇了摇头。
　　夜已深，佛者拢了拢衣服，靠在船舷上睡去。
　　到了半夜，道长口渴醒来找水喝，便瞧见佛者不知什么时候滑落，躺在船板上，睡得正熟。佛者弯曲着身子靠在船舷边上，因为睡熟，平日里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子解了两颗，露出修长的颈，与小小的一截锁骨。也因为睡熟，蜕去平日里庄严的法相，这姣好艳丽的容貌便让人暂时忘却此人的身份，只顾得贪婪去汲取这一份小小的美好。
　　明明是个修为高深的出家人，却有如此明艳瑰丽的容貌，这巨大的反差真是让人不知如何才好。
　　道长移开恋恋不舍的目光，知道此时自己的眼神有多冒犯，他居然对着自己多年不见的好友发情，这简直是……罪过啊！
　　当年知道自己对佛者的感情已变了质，不敢想象佛者知道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他逃一般地回到昆云山，这一闭关就是百年。谁料百年后，再度重逢，居然……没有一点长进！
　　道长移回了目光，这时佛者翻了个身，露出被长发遮住的小小的耳垂，连着一段线条滑润的颈和一小段肩，伸进衣襟里。道长忍不住掩面长叹——这真真是要人命啊！

　　素还真回到天地门，正巧素续缘与佛剑分说也刚刚到，他们路上遇到了一些小麻烦，佛剑受了轻伤。
　　真的是轻伤，不过肩膀被人划伤，依佛剑分说的性格，这点小伤连药都免上了，奈何身边有名固执的小神医，坚持一定要亲眼看过才肯放心。
　　执拗不过他，佛剑分说只得脱了上衣，让素续缘为他上药。素还真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便去问候一声。他亦是医者，闲谈之余免不了也多看了一眼，这一眼，却让他瞧见了佛剑分说左肩之上，那分明曾在梦中见到的金色的法印！
　　素还真一怔：“这是……”
　　佛剑分说看不到自己肩后的样子，从素还真眼中却可以猜出他所指为何：“修行高深的僧人持戒的戒印。”见素还真仍是不解，佛剑分说细细解释。
　　这本是僧侣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又持戒严格才会出现的法印，后来渐渐变成检验僧人是否守戒的标志。这戒印要求僧人严于律己，修身，也修心。执念、欲望、痴迷，这种种情绪皆是禁制，一旦无法破除，法印亦会光华黯淡，久而久之，便会消失无踪，是极为严苛的标准。
　　脑中顿时电光火石闪过无数念头，拼凑成一个惊人的事实，素还真眼神隐约一黯，望向素续缘：“吾与大师有些话要说，你暂时回避一下。”
　　虽是不解，素续缘仍是乖巧地出去了，待他出去之后，素还真一边继续想着刚刚觉察到的线索，一边说起早有计划之事：“未知大师在黑湖之时，可有将素某及身边之人的事告知其他人？”
　　“嗯？吾曾告知两位好友，剑子仙迹与疏楼龙宿，未知素贤人为何问起此事？”
　　这两人……倒是有些难办。
　　素还真想着，先向佛剑分说致了声歉：“素某非是不相信大师及好友的为人，只是现在非常时期，须得尽可能掌握更多的线索，请大师见谅。”佛剑分说来的时候也听及非凡公子与悦兰芳的事，于是点了点头。
　　“吾之身侧，莫召奴最为引人注目，非凡公子、悦兰芳、乃至崎路人，他们的存在都不为众所知，素某想来想去，除了他们几人之外，知道他们尚在人世、又知晓他们与素某关系之人聊聊可数，而这聊聊数人又皆是素某信任之人，是以不得不万分谨慎。”
　　“请素贤人直言。”
　　“依前辈对两位好友的了解，他们之中可会有与嗜血者交易之人？”
　　佛剑甫听到素还真的猜测紧紧皱起了眉，好似有点生气，素还真便安静地没有再说下去。过了一会，终于看见佛剑点了点头：“吾会向好友查证。”
　　“不必，大师只需暗中关注即可，此事不可打草惊蛇。”
　　佛剑分说应允，见素还真并没有离去的意愿，又问：“素贤人特意把续缘支开，应该不会只是为了此事。”
　　“……”沉默了近一刻钟，理清了思绪，素还真才缓缓开口：“续缘他……从小不在吾身边，吾也未曾多关心他，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特别渴望有父亲的疼爱。但是你也明白，吾向来忙碌，平日里都是屈世途在照顾他，父子两人一向聚少离多，也因此，他……有些恋父。”说着，素还真笑得很是无奈：“青阳子，还有大师你，他总是喜欢上比自己年纪大许多的男人……”
　　佛剑分说静静听着，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或许是因为素还真将他与青阳子并论，又或许是因为素还真温润和蔼的态度下，隐隐透出的不认同。
　　“……可偏偏，他的阅历并不足以让他分清楚，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素还真自嘲地笑：“也是吾这个父亲给他带了坏榜样。感情的事并不是喜欢就可以，更何况，是盲目地崇拜。他对青阳子便是如此，自以为喜欢，临到头了，却害怕得逃走。他还太小，承担不起这样危险的感情。”
　　“吾并非青阳子。”
　　“不错。”素还真亦肯定道：“前辈是佛门的得道先天，自然比二弟德高望重许多。”简直，字字刺心。
　　素还真道：“只是身为人父，吾却不能同意续缘这任性的选择。”
　　“……”佛剑分说看着素还真，那人的眼神中并没有棱角，仍是温润得如一颗珠子一样，却丝毫不肯退避。能在佛剑分说眼神下如此淡然又坚定地对视的人少之又少，果然不愧是混迹江湖的老狐狸，这样的素还真，与他之前在黑湖所见，判若两人。
　　“你阻止不了吾，也阻止不了他。”
　　“但是，他会伤心。”
　　很简单的回答，可是偏偏戳中了佛剑分说的死穴，因为他知道，素还真说的都是实话，若是得不到父亲的同意与谅解，素续缘会非常伤心。
　　素还真眨了下眼，神色越发地柔和，他并不愿意与佛剑分说起冲突：“其实素某也非仅仅为了续缘着想。”他话音一转，接道：“刚刚续缘在这里，大师不能明说，关于这背后的佛印，是否还有隐瞒未言的事实？比如说——消失的后果。”
　　佛剑分说的眼神有几分讶异，这件事是佛门内部的秘密，素还真怎么会知晓？
　　沉默了好一会，佛剑分说才开口，开口第一句话便让素还真皱起了眉：“续缘的筋脉曾碎裂过，虽经妙手接复，可是今生在武道上再不可能有所建树了。”他顿了顿，好似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终是无奈道：“就算再精于养生，亦不可能突破普通人身体的局限，他之寿数不过百年。而吾，若是倾尽一身功力，也勉强可以保住百年之身，如此，便是一世相伴，岂不正好？”知道素还真其实只是担心素续缘，佛剑分说也相当和颜悦色，坦诚相告。
　　“百年？”素还真奇道：“这似乎与吾所知有所出入。”
　　“嗯？”佛剑分说从他的话中立即明白了为何素还真会知晓这么秘密的事：“你是怕吾会重蹈当年梵天覆辙。”
　　“你……”
　　“不必惊讶，当年梵天之事在佛门高层内，算不上什么秘密。”佛剑分说说着亦陷入沉思之中：“他之性格宁折不弯，此事当年影响甚大，毕竟近千年来，身具此等修为又犯下此等戒律者，也唯独他一人。不过梵天之事，情况特殊，一则，此事事发之时，梵天之戒印业已消失，天人之身早破，二则当年万圣岩即导师坚持要废其武骨，他又刚刚受刑，其身体状况根本不足以支撑这样大的消耗，就算当时侥幸存活，亦不过苟延残喘两年而已。此事在佛门内也就于高层之间流传，连一页书本人都不知晓，你又从何知情？难道……”想到可能的原因，佛剑分说不由愕然：“你就是当年的……”
　　“因果循环。”
　　“……一页书身上的禁制，他自己意识不到，亦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唯恐魔佛乱世。可是如此，他之修为亦陷入瓶颈之中，难有寸进。”佛剑分说叹息一声。
　　“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件事素某会尽力周旋。不过此事牵连甚大，吾亦必须小心行事，亦需佛门的配合。”
　　“吾当从中斡旋。”
　　“多谢大师。”素还真这一声谢说得真心实意，不过……
　　“素续缘之事非同小可，还请大师考虑再三。”
　　“当年之事，梵天未曾言悔，你呢？后悔了吗？”
　　“这……”素还真有些恼：“你当知道，若选择此路，要相守百年而不逾矩，大师是清心寡欲的出家人觉得无所谓，续缘却还年幼，岂不为难了他。”素还真说得直接，佛剑分说一时哑口无言，他是出家人，根本就想不到这上面来，可欢情爱欲，人之常情，素续缘正是青春年少，要他克制，的确困难了些。佛剑分说想到这里不由也是两耳发热，这种事跟素还真讨论起来尤其尴尬，佛剑分说简直如坐针毡。
　　“续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若有要求，你应是不应？若是不应，岂不伤他的心？他若知道此事，又怎会忍心坏你一身修行，你们这样，要百年相守，谈何容易！”
　　“……此事吾会找机会亲自与他说明。”看素还真仍是不赞同的神色，佛剑分说并没有任何迟疑，沉声道：“吾赌上一身修为，只愿延续这不及百年的缘份。又或许……”他声音轻了一些，仍是异常坚定：“逆天之路行来，佛剑早有觉悟，便能伴得一时算一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