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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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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看到我表哥的时候减少了。而且我也要经常往剧院跑,眼看着他们置办道具,设计场景舞台,选择演员。剧院负责人对主角的人选仍持怀疑态度,这并不奇怪,因为我的表哥还从没有在剧院里出现过。我耐心地解释了理由,他在忙别的事情,他并不是专职的演员——收效不好。后来我们争吵起来。我很失态,但是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在走出剧院的时候就忘光了,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我表哥自己的排练很紧张,看得出来不算顺利,他情绪总是不好,让我心里忐忑。我在客厅里抽烟,他也没有看我一眼。我走过去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他不耐烦地推开了我的手。我柔声问他什么时候打算吃饭。他敷衍地点了点头。他吃得很快,我们是交替做饭,而这一阵子都是我在做。他平时总喜欢挑剔我的手艺,现在他大概没有这个心情。
“糟透了。”放下了刀叉,他终于呻吟了一声,用手抵着额头。
“但是这并不是你的责任。你总是喜欢把太多事往自己身上揽。”
“不行,我受不了他们这样。”他随手把手伸进裤兜里,然后丢了一个花花绿绿的小盒子在桌子上,“来自匈牙利的海德薇利小姐送的巧克力,吃了心情会变好——您吃了它吧。”他嘲讽地笑着。
“好的,好的。”我拿起巧克力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我想安慰他,但是他很快地站起来,开始收拾餐具,他麻利地做完了这一切,我还待在客厅里研究那个巧克力盒子。他回来的时候锐利地瞟了我一眼,“今天您不要进我的门。”然后他就闪身回了自己的房间,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他其实并不是个喜怒无常喜欢迁怒于人的人。但是艺术家总会有些怪脾气的。尤其他的责任心实在多的过分。我于是老老实实地回去看书。然而没过多久我听到了可疑的声音。除了他的琴声之外。“嗒嗒嗒嗒,嗒嗒嗒嗒”,这是什么声音?我反映了一会,才想起来是节拍器。我跳了起来,冲出房门,身体贴在他房门上,声音更加清晰了,节拍很快,一声一声打在身上,让我的心脏被刺激得仿佛收缩成了一团。
他平时不用节拍器。他说他的老师不喜欢这种机械的东西,说是用久了会产生依赖性,自身把握节奏的能力就降低了。然而现在他却开始用了。我想他大概是打算利用这个来约束乐团的成员们,让他们做到节奏一致。然而为什么他自己现在却要折磨自己呢?他的一首赋格已经结束了,下一首速度更加快,每个音的时值都非常平均,与节拍器的节奏分毫不差,没过多一会我就听到多了一个喘息,仍然是合着节奏的,这让我不知所措,然后我才发现竟然是我自己在喘息。我握住了自己的脖子,企图阻止这种喘息,然而却做不到。
我的左手“啪”地一声打到了门上,对门里的人没有任何影响。我伸出右手抓住了左手。我趴在门上,脑子嗡嗡作响,我憋住呼吸,拳头一下子砸开了门。
我想的我的模样一定非常奇怪,也许脸憋红了,眼神也不对劲。但是他并没有回头看我,他仍然在拉琴,身体微微摇晃,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进来。我转过视线,看着他桌上那个不断摇摆的节拍器。上帝,我从心里憎恨它!我扑过去,一把把节拍器扫到了地上。这该死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我晃了晃头,看见我表哥回过身来,慢慢放下了小提琴,紫色的眼睛里是不可思议的神色。然而转瞬就变成了了然。他握着小提琴的左手因为用力变成了青色,他终于站不住了,一下子跌坐在沙发椅上,不住喘息。我跌跌撞撞跑过去,抢过他的小提琴,扔在了床上。他空出的双手抱住了我。
我们重复的相似却又不同的事情。我的恐慌无法停止。我在他的身体里面,感受着不断跳跃的温度,炽热的柔软的,让我感到呼吸困难,我不能抑制住自己,我相信任何人也不能。我的心跳的很快,在耳边轰响,犹如原始人祭祀的鼓点。他的心跳比我更快,节奏更加杂乱。我能够用身体的一部分感知,这感受越清晰我越是恐惧。他粘稠的喘息声音似乎渐渐离我远去了,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不同的节奏。我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咬着牙,眼睛紧压着他的肩膀,泪水从他的肩上流了下来。
终于到了他演出的日子。他并没有给我留票,他知道我并不需要。他演出所在的剧院很小,专供演出室内乐作品。我在开演前不久才赶到了场,我的位置是倒数第二排,但是我的视力很好,虽然远了点,我仍清楚地看见他们。绵密的赋格曲向我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我捂住耳朵,在心里默默的咒骂着可恶的弦乐。
不过观察他们4个人也算是一种乐趣。我表哥的燕尾服是我和他一起挑选的,系着一丝不苟的领巾。他钟爱古老优雅的领巾,而对现在人常系的领带不屑一顾。他在舞台上演奏的样子总是最完美的,专注而虔诚。灯光照在他柔和的侧脸上,他神情仿佛画中的天使。第二小提琴是法国人波诺弗瓦先生,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但还是第一次看他演出。他半长的金发扎了起来,显得精神了很多。他的表情总有点紧张,完全没有平时懒散的感觉;穿着黑色晚礼服长裙的海德薇利小姐——感谢她的巧克力。我在看着她的时候心情真的好了点。她是个让人省心的姑娘,中提琴的技巧熟练,比男人们更加沉厚细腻;而一脸严肃的瑞典大提琴乌克森谢纳先生,他的感情和节拍一定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只在于怎样让它和其他人的声音合在一起。知道今天,我才终于明白了我表哥到底面对了怎样的麻烦。
演出终于完成了。从技巧到感情都十分完美,整场演出犹如一架构架精美的仪器,没有出现任何差错。在谢幕的掌声里我叹了一口气,开始由衷的感谢上帝,为那三位可怜的女士和先生们祈祷了一分钟。因为他们一定都遭受过我表哥粗暴的对待。
观众都走光了,我站在剧院后台门口等我表哥出来。等了很久。他动作很慢,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已经换过了衣服,裹上了他原来的墨蓝色长大衣。我迎着他走过去,我们并肩往回走。他的表情柔和了很多,话也多了,唠唠叨叨向我说着排练时的事情,还有几个成员趣事。他脸色很红,眼神亮的过分,我紧紧抓住了他的手,随口应付着他。我们走得越来越慢。他的口齿渐渐没那么清楚了。我揽着他的肩膀,听他终于把能说的说完,衷心地感谢了上帝和他的乐团成员。然后他支持不住了,慢慢倒在我的怀里。
我抱起他,飞快地向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