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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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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课已经半个月了,我终于走出了一开始的兴奋期。头一年的基础课很难熬,除了日常的演奏,还有和声,试唱,作品分析和乐理。尤其是乐理课,这门课本身就够枯燥的了,(它基本就和数学差不多!)而教课的老师又是个秃顶的老头儿。总是弓着身子,站在讲台上,把教案往上一扔,然后就干巴巴地照着念。一堂课念下来,大家都睡着了。贝露和我一起上课,坐在我后面,因为她总是睡得比我快。
这天我在前一天晚上读小说读得太入迷,结果快凌晨才睡,结果就要顶着黑眼圈去上乐理课了。我晃晃悠悠地走进教室,才发现忘带了乐谱本。不过我也不在意了,往桌子上一趴,我再也不想管别的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感觉有个人拍了我的肩膀。我吓得“蹭”一下直起了腰,瞪大了酸胀的眼睛,呆呆望着前面。我坐在靠窗后排,又没出什么声音,倒是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怔了两秒钟,才发现一个人又从我身边的过道走了过去。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视线,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又愣住了。这是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戴着眼镜,黑发梳得很整齐,只有一丝不听话地翘着,让他一张严肃表情的脸显得柔和了一些。他相貌很好看,皮肤白皙。他看到我愣愣的眼神之后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微笑了。我注意到他嘴唇左下角有一颗痣。啊哈。我心想。他很快回过头向讲台上走去,而我则从手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素描本,然后抓起了铅笔。
他难道是新来的老师?我没想多久,就在本子上画了起来,画画是我从小就有的一个爱好。因为我不喜欢写字,小时候有什么想要记下来的,就用画笔。这似乎是方便直观得多。我从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就这样一直画到了长大,素描本和铅笔已经成了我不离身的习惯了。我专心地画着,时不时趁着他转身的时间偷偷用铅笔量一下比例。就这样一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我才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好打算离开教室。我看见他走下了讲台,扶了一下眼镜,慢慢又开了口,“希望大家能从今天的交流中得到一些益处。我的名字是R埃德尔斯坦。从现在开始,我代替原来的维克先生负责一年级的乐理课程。”
咦,原来他上课竟然没有报过名字的?我正想着他可能的来历,学生们已经开始往外走了。我刚把素描本合上,“海德薇利小姐。”我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吓得铅笔掉在了桌子上,我赶紧站了起来,“先生……我……”我很疑惑,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他走到了我身边,“可以请您等一下吗?我对您的美术作品有一点兴趣。”他的语音柔和,并没有让别人听见。而我张口无言,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是紫色的,里面没有生气的神色,反而非常温柔。我垂下了脑袋,右手下意识地拢着头发,他非常礼貌地从我挪开的左手下面拿起了素描本。
还好那是一本新的。我绝望地想。他翻开了本子,我紧张地盯着他的脸,有点害怕他忽然生气,或者大笑什么的。他一页一页翻着,偶尔会停在某一页多看一会。他始终没有笑。画总共也没多少,有学院里一些建筑,都是简单的线条;从角落里看教室的样子,驼背的维克先生,还有吉尔伯特咧着嘴怪笑的脸。最后一张是我新老师的侧像,只画出了轮廓和眼镜,还有上翘的呆毛,没有画脸。
我叹了口气,把手放下来撑在桌子上。他忽然抬起头来,“噢,对不起,请您坐下,我并没有要求您站着的意思。”我疑惑地慢慢坐下了,他把素描本递给了我。然后微笑了一下,“您画得很不错。虽然我对美术并不太了解,但是能够感觉到您的画当中有一种……非常想对人说话的意味。”
我吃惊地望着他。他摆了摆手,“不过以后请您能够专心上课。这些课程的重要性并不用我来说,只是看您是否能坚持下来……您现在在练习谁的作品呢?”
“勃拉姆斯。”我小声地回答,又补充了一句,“是奏鸣曲。”
他点了点头,“这是个好选择。”他在我前面隔着书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现在您可以离开了。”
“您不休息?”我忽然张口问了出来,“我是说……我想问,您为什么会知道我……您知道每个学生的名字吗?您今天才是第一天上课呀。”
“我应该是都知道的。我事先看过你们的资料。”他慢吞吞地说,“我还不是正式的讲师,功课要做得更足才行。”
贝露其实比我想象的要勤快得多。她是学竖琴的,每天都会起的很早去琴房练习。屋里没人了,我正好也开始练习。我一直练习的曲目是勃拉姆斯的中提琴和钢琴奏鸣曲。这套曲子我在家的时候就在练习了,虽然现在我只有前两个乐章是熟练的。我喜欢勃拉姆斯的宁静和缜密,这能让我自己也安静下来,去想一些平时不会想象的东西。我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钢琴合奏者,不过这不是问题,我也并没有开演奏会的打算。中提琴的独奏曲并不多,我经常会练习很多小提琴曲,在把它们拉得和小提琴曲一样快速亮丽的时候,我总觉得很有成就感。
这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学校里明显安静了不少。尤其是教学楼东侧的琴房,已经一片静悄悄的了。贝露还没起床,而我已经轻手轻脚爬起来到了这里。在没人的地方,我拉琴总是更加投入,表现也更好。我能够完全进入音乐的世界里,享受一会最纯粹的时间,周围的一切都暂时不重要了——也许,我并不适合上台表演吧。
这时候忽然我左前面的一扇门里传来了挪动琴凳的声音,我停下了脚步,悄悄走过去,把耳朵贴在了门上。很快里面就传来了钢琴声,贝多芬第8奏鸣曲第二乐章。
我还没来得及想象弹琴者可能是谁,这寂静的声音就把我定在了当地。我脑海里之前充塞的胡思乱想一瞬间消失得干干静静,只剩了钢琴声,仿佛就是上帝把它直接放在了我的脑子里,我只呼吸到时间在流淌。它在和我交谈,触键细腻而光泽,带着内敛的优雅和一点小心翼翼的探求,却又那么浪漫得好像幸福的叹息。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我感觉被一种力量摇撼了。就像风吹拂过一棵树的每一片树叶。那只有一瞬间,然而又无限漫长。我心里升起了无数的感情和念头,令我整个后背感到战栗,可是我说不出来,只能任这海浪随着琴声浮浮沉沉,最后涌上了眼角。虽然这首曲子我那么熟悉,可是今天我才真的第一次听见它。
它终于结束了。我的脚早已动弹不得。我捂住了眼睛,手心里一片湿润。我多么想让它永远不停止啊!我找到了一样珍贵的东西。可能我这一生并不能成为音乐家,但就是从现在开始,我拥有了一颗能够和音乐说话的心灵。它的存在就好像我家乡山坡上的野花那样自然而然,让我的快乐和忧伤都扩大和纯净了好多倍,让我忍不住想要大声叫喊,让空气中的音乐听见我的声音——
可我终于默默地站直了身体,松开了一直捏紧的门把手。现在门里面的弹琴者是谁,对我来说好像已经不重要了。我甚至舍不得去知道。太美的事物总有一种令人莫名地想要逃避的力量。我想,这世界上还有多少没有人知道的钢琴家,在这样静悄悄的早上,弹出能够媲美任何著名唱片录音的乐曲呢?
然而忽然琴房里传出了人说话的声音。我吃了一惊,这声音竟然是吉尔伯特的。我赶紧重新贴了回去,颤抖着手握住门把手,把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上帝保佑!
我看见吉尔伯特站在钢琴旁边,扎眼的银发今天梳得挺整齐(相比于平常),他衬衫外面甚至还套了一件西装背心,看起来很正经。他乐了一下,然后坐到了琴凳上,把原来坐在上面的人往旁边挤了挤。我屏住了呼吸,然后看见了那人黑色的后脑勺,再然后是转过来的侧脸——是埃德尔斯坦先生。
我浑身放松下来,喜悦再一次回来了。噢,天知道刚才我吓得简直又要哭出来了。吉尔伯特把头靠在了埃德尔斯坦先生的脖子上,(这让我捏了拳头)“它真好听。真像你。”他的声音像从来没有的温柔,过了一小会儿而又揽住了我新老师的肩膀,“我憋不住别的词儿来……但是本大爷也想试一试那样的声音。”
“这旋律简单,”埃德尔斯坦先生的话里带点笑意,“您一只手就可以弹了。”
吉尔伯特果然只用一只手在钢琴上笨拙地按着,节奏倒是没差——只不过他弹得是C大调,看来他只记住了旋律本身。不过这也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呀。我暗暗点着头,忽然想到,如果我现在推门进去,那么吉尔伯特从此的下半生也许就成为我的奴隶了……
不行不行。我摇了摇头。这邪恶念头怎么来得这样快!就算是为了埃德尔斯坦先生,我也不能这样做呀!吉尔伯特太幸运了。我悻悻地想。我后退了两步,琴房里的声音不再能听见了,但是我心里有只兴奋的小兔子一跳一跳的,跳出了装着满满奇妙幻想的大宝箱。
我轻轻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