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河青九余

4、三

　　时间过得迅速，转眼到了深秋。我和贝露都越来越难以早起了，但是每次想到埃德尔斯坦先生的课，我还是咬着牙爬起来去上课，不迟到。他闲的时候仍然会看看的我的画，我们在一起谈点儿不咸不淡的话题。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和他谈起吉尔伯特，但是我怎么都觉得他是个有点过分爱面子的人，而吉尔伯特，我的习惯性思维早把他归类为“最容易让人没面子的笨蛋”。我每次要绕开这个话题总是显得忍耐，他似乎看出来了。
　　“您是有什么话想问吗？海德薇利小姐？”
　　“啊哈。并没有。我只是觉得和您谈音乐的话题非常……呃，我是说，舒服。”我不敢告诉他我听过他弹琴，说不上为什么。我想我似乎能够理解他的想法的。这样谈话感到十分惬意。“您叫我伊莉莎白就可以，或者伊莎，或者莉兹……噢，请您随便点。”
　　“伊莉莎白。”他小声叫了一句，然后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您吃小甜饼吗？”说着他合上了手边的一本书。我瞟了一眼，似乎是本法文小说。我可不认识那些文字——然后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草编的小篮子，里面放着几块甜饼。
　　“真感谢您！”我不客气地拿过一块放进嘴里。非常甜，奶油香味浓重，就是有点糊。我一口咽了下去才开口，“它真不错，是谁为您做的呢？“我眨了眨眼。
　　“就是有点糊。”他皱着眉头看着甜饼黑色的边缘，“今天早上我用学院食堂的烤炉烤出来的，没有自己的方便……时间总是有限。我又不小心打碎了装东西的盘子。收拾费了一点儿时间，然后……”他摇了摇头。我噗地一下笑了，然后赶紧捂住嘴。他把头偏过去了，装作没听见。我又扔了一块甜饼到嘴里，想，他这样真是可爱。这时候我才能觉得他是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而不是个严肃死板的老头子。
　　“您看起来很高兴。”他说话总是慢吞吞的，“吃甜食心情会变好。”我笑着点头，他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圣诞节和元旦有音乐会，您会参加吗？”
　　一口甜饼差点卡在我嗓子里，我张口结舌，“哈……音乐会。”我下意识地拢一下头发，“现在就要开始想这件事情？我是说，现在才11月份呀。”
　　“合唱队的排练已经开始了。还有一个多月，我可认为不早了。”他盯着我的眼睛，又露出了课堂上严肃的表情。唉，我的老师什么都好（既温柔又能干），就是喜欢说教。
　　“我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低着头，只好说了，“我……我觉得自己不是个适合表演的人……我一直也没有合奏者。一上台我就害怕，仅有的几次演出都演砸了。”14岁以后，我就没有再登过台。以前人们能够宽容一个小女孩的失误，可是现在谁会原谅一个成年人的胆怯呢。
　　我以为埃德尔斯坦先生会再次说教我，但是出乎意外，他沉默了一会，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得轻柔了，“我明白，好姑娘。”他朝我伸出了手，五指张开，“您看，我也不是适合演奏的人呐。”他顿了顿，“可是我仍然喜欢音乐，只要是和音乐有关的事情，我还是愿意做。所以就是现在这样了，也还不错。一个目标达成了，然后是下一个。总有您能做到的事情，只是您还没发现。不要太早下定论。”他笑了笑，“要知道，布鲁克纳也还搞不清楚自己总谱到底是怎么写的呢。”
　　“您别像个老头子一样叫我，请叫我的的名字。”我闷闷回了一句。
　　“老头子。”他喃喃重复了一遍，然后推了推眼镜，“那么伊莉莎白，请您把昨天的作业交给我吧。我记得您上次的错误还没有改正。”

　　“吉尔伯特。”我再一次拍响了贝什米特家书店的门，听见吉尔伯特懒洋洋地答应了一声，然后他把门打开，“小姐，你看看表。”他哼唧着，“我们已经打烊了。”
　　“但是你还在不是么。让我进去。”我也不管他说什么，自行进了店里。吉尔伯特也没多抱怨，看来他已经习惯了。我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看着吉尔伯特在店里来来回回晃荡着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吉尔，请把你和埃德尔斯坦先生的事情都说出来吧。”
　　他手里抱的一摞书“砰”地摔在了地上。他狼狈地趴在地上一遍咒骂一遍捡起来，然后恶狠狠地盯着我，“男人婆，你说什么？”
　　我勉强笑着，把手里的书扔出去，正好砸在他脑门上，“请你说出来。你别忘了我天天见到他。我是他的学生。”
　　他显然被砸傻了。“小少爷是不可能自己说出来的，肯定是你偷看了他什么东西。”他揉着脑袋，“说，你是不是也偷吃过他的甜饼！那是给本大爷烤的！”
　　我简直要被这个笨蛋逗笑了，“他请我吃的。”我看着他郁闷的眼神，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吉尔，你干嘛要瞒着我呢，你说出来，我只会支持你，帮着你的呀。”
　　吉尔伯特红红的眼睛闪烁了几下，终于放弃似的叹了口气，拽着本来就乱得像个鸟窝似的银发，“本大爷就知道，你那不正常的脑瓜子喜欢这种故事……本大爷还记着，小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讲路德维希二世和瓦格纳——你说他们是互相爱慕的！”
　　“不对，明明是可怜的国王的单恋。”我严肃地纠正，吉尔伯特呻吟了一声。
　　我安慰了他几句，甚至给他倒了杯茶水。我心底已经多了一个念头。虽然现在我还说不出口，但是它一直像一把小刷子一样挠着我。我想要了解他们，非常想。我甚至觉得自己想追求的东西就藏在这些故事里面。吉尔伯特洗掉了手上的灰，回来一气灌掉了茶水，警惕地看着我弯起来的眼睛，终于开了口。
　　“我小时候，有一次跟着老爹去维也纳。去考察当地书市的情况，也要拜访朋友——路德没跟着去，老爹把他放在姑姑家了。
　　“本大爷第一次去维也纳，老实说印象不怎么样。整个城市灰头土脸的，巷子又窄又破。我以为好歹是个，咳，名城，总该比老家强一点……好吧，确实还是强一点的。至少歌剧院很气派，虽然本大爷是没机会进去。老爹把我扔在了朋友的店里，自己就出去忙了。本大爷还记得那家店是在一个艺术学院旁边，一天到晚总能听见附近传来的荒腔走板的小提琴声。店里书架很高，当然那时候本大爷个头还矮的缘故。里面有很多很多乐谱。本大爷也是懂得一些的，毕竟家里的店里也有，就是没这么多。
　　“有一天下午的时候，店员出去办事去了，暂时关了一会门，留下我一个人看着。我对着一屋子书觉得很腻味，一想到以后要一直泡在这种地方头都要大了——而且我还得一直在老爹的朋友面前装作一个听话的小孩……你别笑！你知道这太难了。趁人不在的时候本大爷终于能活动活动身体。我拿着屋角的扫帚耍了两圈，结果不小心把一排书扫到地上去了。本大爷那时候真是恼火极了。
　　“可是这时候忽然有人敲窗子。一开始本大爷没搭理，可是那声音一直不停。本大爷把那堆书踢到一边，然后过去把窗子打开，打定主意要把哪个不知道眉眼高低的小子揍一拳。”
　　吉尔伯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揉了揉额头，我觉得有点紧张，我眼睛肯定都亮了。我站起来，“你这儿有什么忙需要我帮的？我帮你干点活儿，你慢慢说。”
　　他惊异地看了我一眼，犹豫着给我指了几个地方。我蹦过去，把那些书收到指定的箱子里，然后整理被弄乱的书架。吉尔伯特似乎轻松了一点，他握着水杯（里面我新倒的热水），又慢慢回到了回忆当中。
　　“窗外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因为他个头比本大爷稍微高那么一点点儿。白白的脸，黑头发，紫色的眼睛。他满脸都是惊讶，还有点害怕。让本大爷那一拳打不下去——他看起来真是太嫩了。本大爷只冲他吼了一句：‘你要干啥？’他又后退了一步。这让本大爷觉得好玩。他手里紧紧抱着一本乐谱，眼睛里都有水了，头上一绺毛一翘一翘的。他憋了半天，才说，他是过来借书的。因为他的父亲和书店的主人是朋友，所以允许他过来借书，这样就省下买乐谱的钱了。当然，借回去之后他要把练过的谱子都要抄一遍。
　　“本大爷觉得他实在是个傻瓜。那么费事的事情换了本大爷可是绝对不干的。本来店里的事情本大爷不能管，但是看到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本大爷就多问了一句你要什么。他抿着嘴像不愿意说话，递给本大爷一个纸条儿。本大爷想赶紧打发走这个家伙，免得人回来了多事。就赶紧按照纸条把他要的书都找下来，再通过窗子扔给他。他差点摔了一跤，让本大爷觉得真可乐。然后他忽然就笑了，本大爷一愣，他就跑掉了。
　　“后来那纸条本大爷还留着，拿给老爹和他朋友看过，也就没出什么事儿。老爹的朋友说那是他家朋友的孩子，本来战前也是体面的人家，现在当然落魄了。这种事多了，本大爷也没往心里去。
　　“过了几天本大爷和老爹要回家了，在郊外等车的时候本大爷跑到附近玩了一会。那边有一个旧房子，里面有人在拉小提琴，听起来不跑调，比我在书店里听的那些好多了。本大爷于是就挨过去瞧瞧，结果从打开的窗子里又看见了他那双眼睛。
　　“本大爷一看是他，心里挺高兴。他拉的什么曲子我是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是巴赫。拉得好坏也说不好——但是我从来没听见过这么柔软，这么敏感的声音。本大爷想起来你小时候也拉过这么个东西，可是本大爷怎么没觉得这么好听呢……你别捏拳头！
　　“本大爷就站在他窗口，他挺认真的，没往外看过，他不知道我在外面。我躲在窗户后面。一开始本大爷是想突然过去吓唬他一下的。可是后来我又觉得这样也很好，非常好，别让他发现本大爷。
　　“他越拉越起劲，本大爷真想跟着跳两下。那时候我想，要是有一天本大爷能站在他面前，在他拉琴的时候跳一跳，看看他会怎样呢？他现在一本正经的，真不好玩。本大爷忽然觉得得让他知道本大爷是在他的窗下面听过琴的——他的表情和上次在书店里我见到他的时候比傻透了！本大爷脑子里忽然蹦出个念头，那帮浪漫的人玩的东西，如果能给他窗台上留下点纪念品，比如一束花什么的，那多好，就像小说里一样。可是我身上哪来的花呢，我摸遍了全身，才想起来我还有半盒巧克力，这在那时候可是稀罕货！本大爷把它拿在手上，还有点舍不得，等到他一个曲子拉完，转过身去拿谱子的时候，本大爷赶紧最后咬了一口，把剩下的塞回盒子里，轻轻放在他窗台上。”
　　“你太丢人了，吉尔伯特。”我已经干完了活儿，回到椅子上。我憋笑憋得肚子疼得厉害，一手捂着，一手点着他的鼻子，“居然还再咬一口。”
　　他撇着嘴，“嘁，那可是稀罕货，稀罕货！本大爷敢说他好几年都没能尝到巧克力渣了！不感动哭了算他有面子。再说他自己可是跟本大爷说他记得可清楚了，还好好的感谢了本大爷呢！……呜！”
　　我笑得再也忍不住，一拳还是招呼到了他下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