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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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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的合奏真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奇妙经验。当我耳边的共鸣箱里飘出声音的时候,周围就立刻被柔软舒适的海洋包围了。它托着我,我在上面欢呼跳跃,我的声音弱下来,海浪就起伏,当我兴奋地歌唱的时候,它就慢慢地摇晃着伴舞。一架钢琴就是一片海洋。我看不到它的边,只能感受到它的力量清晰而连绵,推动着我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细小的波浪,或者狂风暴雨——这和我之前的经验都完全不同,和坐在乐队里几乎听不见自己声音不同,更不用说以前有过的临时伴奏,我们只是互相完成任务,按照节拍各自完成自己的。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融化。是的,我觉得我们两个人的声音终于越来越靠近,最终变成了一种音色。这简直是我不敢想象的神奇,但它的确被我听见了。
在我又一次喜滋滋地推开贝什米特书店的时候——忘了说,他们的店有个又长又奇怪的名字叫“莱茵河畔的葡萄藤”,没人愿意每次都念一遍——出来迎接我的并不是吉尔伯特,而是高高的个子,笑容腼腆的少年。一头和金子一样颜色的头发有点乱地扎在头上,只有这个地方像极了他的哥哥。是路德维希。看见当年那个乖乖的孩子现在也已经长成了就快要变成青年的少年,我一开始的惊讶过去,感到少有的年长者的感慨。
路德维希大步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莉兹,你来了。”他犹豫了两秒钟,然后轻轻揽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笑了起来,他湛蓝的眼睛里又带上害羞的神色。
“路德,你今年18岁了吧。还这么害羞,可不容易让女孩子贴上来哪。”
“我才不像哥哥的……那些朋友一样呢。”他小声说着,把我让进了门。店里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显得整齐明亮,前台的书桌上上摆了一摞书。可怜的小伙子,他没怎么变,还是小时候那样过分认真的性格。吉尔伯特的狐朋狗友们肯定让他困扰透了。
“天都快黑了,你哥哥哪去了?”我看着门外,路德维希走过去把打烊的牌子挂好,“再等一会,他去接……嗯……”他瞄了瞄我,可能是觉得我笑得奇怪,“……一位先生。”
我故意叹了口气,吉尔伯特显然有了比待在店里更重要的事情要忙,作为弟弟的年轻小伙子只好也担当起哥哥的重任来了。我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和路德维希倒了咖啡,他接过来奇怪地看着我,“我以为你会去我家——店已经关了。”
“路德,关了之后的店早就成了你哥哥找人聚会的场所了。”我带点怜悯地看着路德维希,他张了张嘴,“我刚从柏林回来……噢,老爹竟然放心把店交给哥哥这样管,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把它管好。”他的脸上顿时显出了懊恼和坚定地表情,灌了一大口咖啡,“今天我就要和哥哥谈,咱们在这等着他——自行车还在他那!我今天坐电车跑遍了全城——还有腿!”
他的抱怨忽然一下子爆发出来,让我吓了一跳。随后心里简直笑翻了天,路德维希实在是太可爱了。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自行车紧急刹车的声音,随后是吉尔伯特的一声怪叫。我和路德维希连忙打开门,看见吉尔伯特半边身子还跨在车上,正把车把拧过来,“是谁把这堆破箱子摆在外头挡本大爷的道!”他又吼了一声,忿忿的眼睛对上我们的,“哟,阿西!男人婆也来了。”我笑着点头,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因为我看见他车后座的人刚才差点因为这刹车而摔下去,现在还挂在吉尔伯特身上呢。
路德维希捂了捂胃,然后走上前,“哥你就不能看点路,小心一点,你可还带着个人呢。你受伤了倒……”他咽下去了顺口的揶揄,“别人怎么办呐。”
吉尔伯特显然习惯了他的唠叨,连反驳也懒得了。他不耐烦地朝路德维希摆摆手,把车把扔给了他扶着,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身上的人扶着从车上下来。那人刚一站稳就拨开了吉尔伯特的手,气得头上的呆毛都卷成一团了。“埃德尔斯坦先生!”我亲亲密密地凑上去叫他一声,他看见是我,眼睛里闪过一瞬的犹豫。他抿着嘴唇,眉毛皱得紧紧的,看起来很不高兴。
吉尔伯特讨好似的蹭到他身上,弹了弹他领巾上的灰。路德维希把车锁好,捂着胃走过来——我发现这可怜的年轻人自从他哥哥出现之后手就没离开胃部。我们四个人终于安安稳稳在店里的桌边坐好了,埃德尔斯坦先生坐在我旁边,微微眯眯着眼睛,手托着下巴,和在学校的时候完全两样。他再旁边是吉尔伯特,此时他正一边给自己俩人倒咖啡,一边抱怨着路德维希煮的咖啡不好。而路德维希把一本厚厚的英文版机械物理书重重地扔在桌子上,表情严肃地坐在我另一边。我凑热闹地翻了两页,虽然我懂得英文,但是一碰到理科我就难过地想哭。
“今天真是安静。”路德维希没精打采地翻着书,一瞥眼看见吉尔伯特已经靠在埃德尔斯坦先生身上了,同时还朝我咧着嘴。我热切地看着他们,吉尔伯特还好,我的老师却受不了了,一把推开了蹭在自己肩膀上的银色脑袋。吉尔伯特看起来毫不在乎,又把手搭在了旁边人的身上。我盯着他的手,嘴里说,“吉尔,我和埃德尔斯坦先生现在可是搭档了,你要是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哼哼。”
吉尔伯特哼了一声,“可别现在就吹牛,到时候你可别又演砸了。”这句话可真让人生气,我刚想回嘴,我的老师朝我安抚地看了一眼,“吉尔伯特的座位我来安排——您不用再叫我先生了,叫名字就可以。”
“既然阿西回来了,咱们去野游!”吉尔伯特忽然嚷嚷了一声,路德维希猛地从厚厚的书本中抬起头来,“哥,现在是11月!你再忍一忍,就可以去滑冰了!”
“现在还能赶个秋游的尾巴。”吉尔伯特嘟囔着,“本大爷又不怎么会滑冰,才不想光让你这小子出风头呢。”路德维希从小就是所有家长心中的完美学生,不光成绩优秀,体育也出色,他尤其喜欢滑冰,技术也好,以前差点就被选到市速滑队(是因为学业才没去成)。而吉尔伯特相对于和人比在冰上谁的速度快,很显然更喜欢和人比谁的拳头硬。
“城郊那片林子不错,桥上也经常有些一对一对的闲人晃悠。”吉尔伯特大概是当久了光棍,类似的事情说出来总是着忿忿的酸味,“现在的时候也没有浆果和草莓可摘了,不过没关系,叫阿西烤果酱面包!”
“还可以钓鱼。” 罗德里赫终于跟上一句,他一答应,路德维希自然也没法反对,而我则满脑子已经充满了他们在树林和河边约会的场景,它们好像已经出现了在我的画纸上。路德维希盯着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他的哥哥早就不在乎我了),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可能不大对,赶紧调整了一下,眯着眼笑笑,吉尔伯特揽着罗德里赫朝离我远的地方挪了挪。
我正要抗议,吉尔伯特又拍了拍桌子,“阿西,本大爷之前烤的小蛋糕呢!赶紧拿出来,别是你都吃光了!”
“哥,你知道我不爱吃甜食,更何况是你做的东西。”路德维希苦着一张脸,倒是非常自觉地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下来一个纸袋,打开了放在桌子上。吉尔伯特从里面拿了一块出来——他先前不说,我还真猜不到这到底是什么,虽然似乎是能吃,但黑乎乎的,形状也不规则。这一刻我真是敬佩起罗德里赫的勇气——他掰下一块没有犹豫就放进了嘴里,然后一脸平静地闭着眼睛咽了下去。
本来吉尔伯特一直催着的野游,因为我和罗德里赫学校总是有事而耽搁了下来。路德维希也不闲着,他刚去柏林参加了个物理竞赛,回来之后更加把自己埋在书山题海里,看样子被名校录取是早晚的事了。“家里终究还是出了一个像样的人才,我的教育并没完全失败哪。”我去贝什米特家的时候,贝什米特老先生含着热泪叹息着。
终于我们都闲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月了。天气已经凉了下来,郊外山上一片一片高大的云杉和山毛榉都变成了金色。地上是柔软的落叶,放在方框里就是一副布满斑驳的黄红颜色的油画。我有点后悔自己穿了高跟鞋子,如果我能光着脚踩在上面,或者奔跑,它们沙沙地响着,四四拍。多么有趣。
桥上的人果然不多,吉尔伯特冲到桥上,扶着桥栏杆对着河水说了好多别人听不懂的咒语。罗德里赫则悠闲地东看西望,最后在离桥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放下折叠凳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把钓鱼的工具(他还真是这么打算的)一件一件拿出来,最后拿出来的是一小包活蚯蚓(肯定是吉尔伯特挖的)。他熟练的整理好鱼竿,穿上诱饵,“噗”地一声鱼钩就灵巧地跃入了水中,红白相间的浮子安静地飘在水上。
路德维希坐在他旁边,低着头在自己带的书包里翻了半天,然后终于抬起头。“哥!”他站了起来,晃了晃书包,“我的书呢!”
“啥书!”吉尔伯特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从桥上传来。
“结构力学!”
“本大爷真是怀疑那玩意你能看得懂?你还没上大学呢。”吉尔伯特说着话,蹬蹬地跑过来,“今天是来玩的,本大爷看着那堆数学公式眼睛都疼了——我给你拿出去了,还不如多放两瓶樱桃果酱呢!”
路德维希好像连再喊一声“哥”的气力都没了。他闷着头从书包里掏出用纸袋装着的面包和水果,还有一点糖和奶油。我和吉尔伯特手忙脚乱地把野餐布铺在地上,我脱了鞋跳上去踩了几下,把不平整的地方踩实。然后抱着膝盖坐下来,不理会吉尔伯特的抱怨,占据了靠着树的好位置。罗德里赫眼看着我们忙活,自己把板凳挪了挪,压住了布的另一角。他的鱼竿还没有动静。吉尔伯特挨着他坐下,也不说话,没多久又躺下来,他不让路德维希看书,自己却不一会就拿出一本薄薄的小书看了起来(当然是小说)。阳光透过树冠在他浅色的头发上投下了几个圆形的光斑,他看书的样子意外地认真和安静,并不是我平常熟悉的了。我膝盖上摆着素描本,心里挺期待他们两个能有一些亲密举动——可是没有,他们只是这样安静地靠着,书页翻动的声音,水流的声音还有我铅笔的沙沙声就是全部。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的这幅画儿已经快完工了。我伸了个懒腰,掰了半块果酱面包咬了一口。“路德呢?”我忽然发现了这件事情。路德维希一向安静,而我又光顾着画画,竟然忘了一直没看到他。吉尔伯特的书盖在脸上(他都快睡着了,罗德里赫空着的手正搭在那本书上),被我一叫迅速坐了起来,“阿西!”他喊了一声,没人回答。罗德里赫把身子向前探了探,皱着眉头指了指远处的河水,“那是什么?”
吉尔伯特凑过去看了两眼,“他不会下去游泳去了吧……他也不嫌冷。”我吃了一惊,而河里那个人影一闪即逝,我们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阿西就喜欢玩那些花样,看本大爷揪他出来。”吉尔伯特嚷嚷着,噌噌把外套和衬衫都脱了下来,露出精壮的上身,然后开始脱裤子。我赶紧盯住他,他似乎觉得冷,抱着胳膊跳了跳。
然而罗德里赫站了起来却按住他的手,把外套扔在他身上,“您怎么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脱衣服,这可是公共场合。”他生气了,呆毛直了又卷,“您要是感冒了呢?一个路德维希已经够让人担心的了,再加上您!”他气鼓鼓地,捡起被掀掉的外套和衬衫按在吉尔伯特身上,粗暴地拽住他的胳膊帮他穿好了。
我正惊讶于我的老师的利索身手,忽然听见水里“哗啦”一声,我们都转过了头,看见路德维希正趴在岸上,大半个身子还在水里。他晃了晃头,金色的头发浸了水,紧紧贴在他头上。他年轻的脸上也挂着水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他露着牙对我们笑了笑(这表情真像他哥),“虽然有点凉,但是真舒服!哥你不下来?”
“您惊跑了我的鱼!”他得到的回答是罗德里赫的带着怒气的呼声。
我笑着站起来,忍住不去看他们乱成一团,“莉兹!”我听见有人叫我,我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了贝露的身影。她正从桥那边跑过来。我赶紧穿上鞋迎了上去,这时候还是和女伴一起嘲笑他们比较好玩,我坏心眼地想着,期待着我的朋友能带给我一些有趣的消息。
可实际上事实总是不像人希望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