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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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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正在4楼的琴房。这是我隔了这么多年之后又一次看到德国的雪,脑子里竟然瞬间划过了《玫瑰经奏鸣曲》的旋律。一团一团的白色绒毛轻柔地敲打着窗子,很快视线里的一切都被雪覆盖了,世界只剩下了最纯洁的黑白两种颜色。明明秋天时那些深浅不一的温暖金色还是那么难忘,而一转眼这里又呈现出了这样一种带着肃穆的德国式的冷峻。
圣诞节快要到了。附近小学里唱诗班的孩子们经常到学院里借用音乐教室。我们从楼下操场路过的时候经常能听见楼上传出柔嫩的歌声。那么纯净那么可爱,我们都总是忍不住抬起头朝孩子们所在的房间望去——虽然并不能看到什么,有时候还有雪花落进眼睛里。
吉尔伯特的自行车上换了个新铃铛,响声比原来大,隔着老远就能听到那脆脆的声音,有时候吓人一跳,却没法生起气来——我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上,用卷起来的书敲了敲玻璃,吉尔伯特不满地停了下来,转过脸瞪了我一眼。
我还是把窗子打开了一半,“瞧你那楞样。罗德里赫现在不在宿舍。”
“他上哪了?”
“他给唱诗班的孩子们伴奏呢。”我看着吉尔伯特又跨上了车,“你现在去也白去。”
“那他啥时候回来……他不是要陪那帮小孩到晚上吧!”
“那可说不定,今天是平安夜啊。”我偷笑了一下,吉尔伯特却笑了,“我说男人婆,现在过节,你不在外头玩儿,居然还在屋里看书,真奇怪。”
我瞪着他可恶的脸。我有两门功课稍微……一点,不过这是绝对不能叫眼前这家伙知道的。“你还不是天天在这边乱跑,把工作都丢给路德。”
“本大爷是看他读书太累,找点别的事给他干干。”他嘀咕着,“你和小少爷说一声,本大爷下午再来,晚上咱们去大教堂。”
“去大教堂?”我有点惊讶。我知道吉尔伯特的父亲是个新教徒,不过吉尔伯特自己可跟正儿八经的教徒扯不上什么关系。
“平安夜去不是更有意义么……”吉尔伯特忽然冒出这句正经话,我又吃了一惊,“其实是小少爷前几天抱怨没有灵感,本大爷就想和他过去看看。书上不是都说上帝会给人灵感么。说不定他去了一趟就开窍变成大作曲家了,本大爷也能沾点光。”
“你说得挺有道理。”我忍着笑摆摆手,“我要关窗啦,天可真冷。”我放下窗子,在手上哈着气。吉尔伯特的身影透过结在窗上的雾气看不清楚,只有铃声还兴奋地炸在耳朵里。
我们三个坐在摇摇晃晃的电车上的时候,天已经晚了。我问路德维希怎么没来,吉尔伯特摊了摊手,“这书呆子非不肯出门,本大爷也懒得理他了。不过这样也好,他做饭,等着咱们回去吃。”听了这话,我和罗德里赫便都没有意见了。一直到最近我们这个小小乐团都一直在坚持练习,贝什米特兄弟俩都有了长足了进步。尤其是吉尔伯特,他其实还挺有音乐天赋的(虽然我不乐意承认这一点),唱歌也早就不跑调了(虽然那嗓门还是称不上好听),节奏感还很好。
而罗德里赫最近却一直看起来不太高兴。他想要给我们写一部新的组曲,上个月看见他他还沉浸在创作的喜悦里,笑容很多,还被我(偷偷)拍下一些和吉尔伯特在一起的照片。是的,我觉得摄影是一项非常有前途的工作,值得我好好尝试和学习,并且发扬光大。——而现在他肯定是瓶颈了。不过对于今天出门,他还是非常兴奋的。他们俩挨着坐,电车晃得厉害,人还不少,罗德里赫的呆毛时不时地扫过吉尔伯特的脸。
圣诞节的气氛冲淡了天气的寒冷。我们在大教堂站下了车,我在雪地里跑了起来,专门挑没有脚印的地方踩踩,空气里到处都是祝颂的歌声,安详又温暖。天还没黑,不一会又下起了小雪。吉尔伯特的帽子有点歪,他还戴着可笑的相连毛手套,罗德里赫戴着薄皮手套的手就被攥在里面。他们跟在我后面,我们抬起头,那巍峨的双塔教堂就在我们眼前了。
身在这座城市,就不可能对科隆大教堂熟视无睹。虽然我也经常在路过的时候见到它,但是还从没有一个时候像现在这样,深切的感觉到它带给人灵魂的冲击。我们高高地仰头,雪花从灰色的天空掉落下来,我们必须这样仰视,才能看到那高高的塔尖。几百年时光使它的身躯从洁白变成了厚重的黑灰色,而那些细腻的雕像和柔顺纤细的立柱们就好像从远古时代就坚定地存在一样。那飞升的尖顶仿佛深深扎入了我的心里,让我真的感觉好像看到了世界的尽头。这座建筑是这么冷峻,却又这么温暖。
我的头脑中浮现出了母亲对着圣母玛利亚祈祷时的样子,而小小的我总是挨在一旁玩着母亲的念珠。我的眼前被呼出的白气模糊了,罗德里赫已经走到了我旁边,“你低头,看看那边。”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一群群前来祷告的人们沿着街道缓缓的移动着,排队等待进入教堂。队伍那么长,把整个教堂都拥簇了起来。远远看去就好像慈祥的母亲引导着她的孩子们一样。我们都加快步伐走向教堂,雪渐渐大了,落在人们的衣服上,他们大都数穿着朴素,但是脸上却带着平静而满足的笑容。
三面广场已经都是蜿蜒的队伍了。我们也跟在队伍末尾,排在我们前面的老妇人温柔地对我们微笑,还掸去我帽子上的雪。我们都沉默下来,就连最聒噪的吉尔伯特也闭着嘴,眼睛里全是柔和的神情。我向着大教堂望去,它离我们这样近了,我内心一阵颤抖,当中充满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我兴奋地回过头,罗德里赫看了我一眼,微笑了一下。我看见他眼里也有那样的光芒。但他的眼睛一直看着人群,仿佛能都从他们的头脑中感受到新的精神力量。
我们随着队伍走着,天终于完全黑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并没多说话,只是随着人流围绕着大教堂前进,就感觉到了极大的喜悦。
离我们不远的南边广场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我们回过头去,却发现几个孩子正围在雪地上玩,一些孩子团起地上的雪打起了雪仗,还有一个孩子在一边看着他们一边用木棍在地上画着。吉尔伯特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他热切地望着我,而我又把目光传递给了罗德里赫。他也看了他们一眼,做出一个了然的手势。吉尔伯特和我一跃而起,向着那些孩子跑去。
我们两个难得真的像个孩子一样,和他们急吼吼地玩在了一起。周围的人们对我们报以友善的微笑,有的女孩子还捂着嘴笑着指点着吉尔伯特的傻样。结果被他一个小雪团打在了裙子上。我已经不再感觉到冷了。甚至想,如果世界上永远是这样纯净的颜色,那该多好啊。没有互相询问,没有顾虑,只有一心一意的快乐。我在周围找到一些形状特殊的树枝,和孩子们一起堆了一个雪人。——它太胖了!腰有两个水桶那么粗。吉尔伯特开始总过来捣乱,被几个孩子撒了一头雪之后抱着脑袋站在一旁。我的毛手套早就湿透了,但是不但不觉得冷,反而手指都是发热的。吉尔伯特看着我们,忽然走到画画的孩子身边蹲下,两个人窃窃私语了什么,然后他接过那孩子手里的木棍,动作夸张地也画了起来。我终于忙完了雪人的装饰工作,走远了几步欣赏着我们的作品,孩子们都表示满意,然后拽着我转过头来。
我小吃了一惊。罗德里赫就站在吉尔伯特身后,腿简直要贴上他的后背了。他看见我回头,迅速竖起一根手指在脸前摇了摇。我会意地眨眼,故意蹲到吉尔伯特身边去辨认他的作品。吉尔伯特放下木棍得意地哼哼两声,“今天能见识到本大爷的艺术,你真是幸运啊男人婆。”
我没抬头,吉尔伯特的绘画水平大概还停留在能画出不规则图案上吧,“真是太艺术了!”我装模作样地说,“我只能看出两个圆圈,还有不认识的外国文字。”
“什么圆圈!那是两个人,人脸!亏你还是从小就画画哪!”
我又仔细看了看,眉毛都要黏在一起了,才辨认出‘G’和‘R’两个比较大的字母。我抬头的时候发现罗德里赫刚放下捂着嘴的手,然后轻轻笑了起来。吉尔伯特发现我表情不对,猛然站起来背过身去,双肩却被一双手托住了。吉尔伯特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刚想把罗德里赫一把抱进怀里,对方却像梅花鹿一样敏捷地侧了侧身,向后就跑。我和吉尔伯特一前一后跟了过去。
吉尔伯特差点摔了一跤,终于拉住了罗德里赫的手腕。罗德里赫还在笑,我们站在了离人群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了。“你怎么不继续排队?”
“不用了。” 罗德里赫放慢了脚步,边走边注视着人群,“看见他们,我就已经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对上帝的爱,对他人的爱,对自己的爱。他们都已经告诉我了——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有很多种方法表示自己是虔诚的。”他的声音带上了陶醉的感觉,“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知道自己是音乐家。您知道吗,我们是距离上帝最近的人。”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吉尔伯特咕哝着,伸出双手两边揽住了罗德里赫和我的肩膀。这时候教堂里传来了管风琴伴奏的圣歌,清晰而灿烂。我们和教堂外的人们一起在这纯洁的声音里祈祷着。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幸福地等待圣诞钟声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