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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锦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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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西沉,喧嚣了一整天的府第终于渐渐清静了下来。
后晌林暖颜换完衣服回来的时候,顾溪春已然让老夫人命人送回房歇着了。众人只陪着老夫人说些神佛之类宽心的闲话。不得已,林暖颜又勉强撑了这半日。好在后来一直很顺利,大奶奶安氏对她多有照拂,似乎很疼惜她。只是……二爷顾淮秋看她的神情里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屑。
她并不知道自己何时曾得罪了这位大姐夫,只好随他去了。
预备开晚饭的时候,安氏、林氏等几个嫡孙媳妇忙着吩咐管事娘子们摆饭,一边让人请姑娘们过来,又一边服侍着老夫人、夫人们净手入座。顾老夫人怜惜清大奶奶沈氏孀居,免了她的规矩,让她带着煜哥儿回去了。又体贴林姨娘一天未曾进食水,命她回去自用,让人把一应物品都搬到杏园,今晚便歇在那里。林暖颜久立的双腿业已酸软乏力,闻言如获大赦,连忙谢恩告退,让绿屏引着出了门。
杏园不大,绕过穿堂的屏风,便能看到灰瓦□□的三间正房。院子里点缀着几块太湖石,东北角两株合抱的柳树光秃秃的,在寒风里显得格外萧瑟。
暖颜带着绿屏进来的时候,却见正中一间房门紧闭,外面守着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见二人过来连忙起身行了个礼,却并不言语,只指指西厢。暖颜心知当中那间便是顾溪春暂居的屋子,便带着绿屏进了西面厢房。
迎面供桌上摆着一座红木佛龛,佛龛前是一顶泥金香炉,一尊玉面观音在冉冉的檀香后面慈悲地看着红尘里的芸芸众生。东边临床一张大炕,炕前放着一张黑漆小几并四张搭着灰鼠皮椅搭的太师椅,合围成一个小小的燕息处。左边却是个小套间,撩开帘子,里面放着一张沉香雕花拔步床,床上挂着冰绡帐,摆着一对粟玉芯苏绣软枕与玫瑰紫丝织锦被,十分精致。
林暖颜四处看了看,挑了一张椅子坐下,捶着酸软的腿,随意打量着房里的陈设。绿屏拢好了火盆,想给主子沏杯茶先垫垫饥,翻遍了大小箱笼,也没找到茶叶点心。林暖颜四下看了看,最高的柜子顶上有一个雕漆匣子,便示意绿屏去取。绿屏搬了张凳子踩着,刚好够得到,她伸手取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果然躺着两筒茶叶。
绿屏惊喜道:“二姑娘,是上好的庐山云雾呢。”
林暖颜笑道:“快下来,沏一壶咱们尝尝……”
“谁让你动那个的!”一声厉喝吓得绿屏一哆嗦,差点儿从凳子上摔下来。却是锦绣从外面进来,看到绿屏不问自取,几步上前劈手夺下那只匣子,面色狠戾,“这是大爷最喜欢的茶,特意放在那里就是怕别人不小心碰了,你怎么也不问一声就擅自拿取?真没规矩!”
绿屏见是她,反倒被激起了怒气:“我倒是想问,这屋子里有人吗?谁知道你躲在哪里?这么大的屋子里连点儿茶叶末子都找不到,林姨娘累了一天,你茶饭皆不预备,倒说我没规矩!”
锦绣似乎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人存在,顿了顿,道:“大爷如今身体不好,闻不得那些荤腥气味儿,这里用饭都是在东厢的。我方才已经用过饭了,你们要吃便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剩的。要吃茶么……你等等。”锦绣也不看暖颜,径自出了西厢。
“她……她居然敢这么跟姑娘说话!”绿屏气得眼都瞪圆了,“这眼里还有没有尊卑之分!不行,我要告诉大奶奶去,狠狠地治一治她!”
林暖颜拉住她,皱眉道:“才来就要生事,你让大奶奶怎么看我?”
绿屏撅嘴:“可也不能这么让人欺负了去。”
“她是在这府里长大的,又是贴身伺候大爷大奶奶的。若是罚得轻了,显得大奶奶护短;倘若重罚,闹到老夫人跟前,我们就能得了好不成?”
绿屏咬了下唇不再言语,神情却满是不服。
不多时,锦绣又返回来,随手一抛,将一个满是灰尘的纸包扔在绿屏怀里,“喏,给你茶叶。西南角的小茶房是大爷专用的,外人不许入内。门口架子上有铜壶,炉子在外面廊底下,要开水自己去烧。”
绿屏打开那个纸包看了一眼,居然真的是剩下的一点茶叶末子!她再忍不住,气极跳脚:“你……”刚要开骂,被林暖颜伸手拦住了。
暖颜并不看绿屏手里的东西,只对锦绣微微一笑:“有劳锦绣姑娘了。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以后,还请锦绣姑娘多照应才是。”
锦绣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她,似乎在辨别她话里的真意,停了一会儿方才道: “这话我可不敢当。您既得老夫人的喜欢,又有淮二奶奶姐妹帮衬,如今又多了只动不动就想咬人的狗。我一个毫无背景的孤女,该是我请您照应才是。”
“有你这么和主子说话的么?你说谁是狗?”绿屏气得扑上前来就想动手。
“放肆!”林暖颜高声喝止,沉下脸色,“我与锦绣姑娘说话,谁准许你插嘴?瞧这样子还想打人是不是?看来方才我说的话你竟是不放在心上。”
绿屏尚未见过主子变脸,顿时吓得叩头央求不止,暖颜却只是不理。
锦绣侧头听了听主屋的动静,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绿屏,皱眉道:“我不知你们主仆这是演的哪出戏,不过奉劝你们最好动静小点儿,大爷在隔壁歇着,若是被惊着了,看你们如何向老夫人交代。”
林暖颜制止了绿屏继续求饶,看着锦绣缓缓道:“锦绣姑娘,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从今儿起,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天天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下,何必弄得这么不愉快呢?其实你因何厌我,我大概也猜到了些,只是这件事不是我能做主的,你与其整天怨恨我,倒不如把心力多放在大爷身上,或许今后还有转机。”
锦绣身子一震,死死地盯着她的口,脸色随着暖颜的话语几次变幻,咬着发白的下唇生硬道:“这话我听不懂。”林暖颜着实戳到了她心里的隐痛。不能成为大爷的姨娘这件事,一直堵在锦绣心口,郁结难抒。
“听不懂不要紧,”暖颜笑笑,话锋一转,“但你对我不敬却是否认不了的。不管如何,我现下是你顾府大爷有名分的姨娘。你身为一个丫鬟,一不行礼二不奉茶三不用尊称。我笑脸相迎你却口吐恶言,骂我的丫头是狗……”
林暖颜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话既如此,那打狗是不是也要看看主人?绿屏到底也曾是老夫人房里的人,你不把我放在眼里不要紧,难道你也不把老夫人放在眼里?若我将今日之事悉数回禀给老夫人,你猜老夫人会怎么说?”
锦绣一愣,没想到这个看似温婉的女子,竟是这样一副伶牙俐齿。她后晌陪着大爷提前回来,也曾担心这新进门的女人会一起住进杏园,故而特地将一应用品都收了起来,为的就是给她一个下马威。好让她知道,在大爷房里谁才是最得脸的,却没想到反被人拿了痛脚。
“你少拿老夫人来压人!我自幼入府,多得老夫人疼惜,怎会为了这点事责怪我!”锦绣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额头却渗出些许汗珠。
暖颜还要待继续说,旁边绿屏见主子替自己出气,心头感激,连忙帮腔:“怎么不会!你不过仗着伺候大爷有功,自以为得了脸,便妄想翻身做姨娘。老实告诉你,别作梦了。老夫人说你没爹没娘不是个有福的,所以才不要你……”
“绿屏!”林暖颜连忙喝止,却已经晚了。锦绣一张脸霎时变得惨白,身子连晃了几下,一手扶住门框方才站稳,捂着胸口颤声道:“你……你胡说!”
“我胡说?阖府上下,这事谁不知道……”绿屏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在暖颜严厉的目光中垂下头去。
锦绣的胸口急速起伏着,显然这件事对她打击不小。三个人就这样静默着,谁也不动,不说话。
屋里光线渐渐暗了下来,直到夕阳彻底隐没在西山背后,锦绣仿佛才缓过劲来,深吸了口气,高扬起头颅盯着对面的主仆二人道:“你们的话,我不会信的。就算老夫人真这么说过,我也不怕。我有大爷的心。他曾承诺过,一定会娶我。”说完,她决绝地转身出了门。
这回轮到林暖颜发怔,她呆呆地看着锦绣方才站立过的地方,半天没有言语。
“二姑娘……二姑娘?”绿屏将桌上的油灯点亮,看到暖颜的神色,方才的泼辣劲儿都瞬间消失得不见了踪影,半晌方怯怯唤她,“……您一天没吃过东西,奴婢给您找点儿吃的去。”
林暖颜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道:“我已经饿过劲了。你帮我把水坐上,自去吃吧。”
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垂眸看着那盏油灯,耳边仍然回响着锦绣方才的言语,暖颜忽然有点失落。也许锦绣说的,未必不是实情。
想起绿屏说起顾老夫人很喜欢自己时那眼里的神采,暖颜绽开一抹苦笑,摇了摇头。她明白绿屏希望自己得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有她得了势,绿屏才能跟着好过些。可暖颜却看得清楚,顾老夫人面上的欢喜不过是因为顾溪春病重,将今日的冲喜看成最后一道保命符而已。至于冲喜的这个人是不是她林暖颜,那根本是无关紧要的。
她叹了一声,手不经意地抚上白天敬茶时被烫红的地方。二夫人的这个下马威,实在是让她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女人太善妒了。不过,看起来,大房和二房之间并不是如表面上那般和睦呢……
林暖颜正坐在桌前胡思乱想,忽听院子里响起一个非常不满的声音:“这谁坐的水?怎么也没个人看着?若是溢出来浇灭了炉子,熏着了大爷,看你怎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