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大坑Ⅱ》鱼在溪

24、白水素女（一）

　　白水起涟漪，世间便有七情六欲。
　　——释尊

　　漫天的厮杀中，神魔杀戮的血液在空中交融，挥洒在茫茫大荒之中，天地为之变色，六道为之不得安宁，自风伯飞廉与雨师玄冥归顺帝鸿的轩辕大军之后，蚩尤魔君便节节败退，一直退到昆仑墟——上古神仙的出生地。
　　轩辕大军终于停止了进攻的步伐，但是蚩尤并不是甘心这般败退到如今地步的人，想当年他只差一步就要一统六道，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主宰，最终还是敌不过人心，他得不到六道众生的拥护，兵败至此。
　　他终还是要拼死一搏的，哪怕结果是身首异处，他也不能选择留在孕育自己的地方苟且偷生。
　　昆仑墟是神明的发源地，亦是六道水源地，六道所有的有根之水，都是发源于极西的昆仑墟，而后经过山川，流向极东的东海归墟。若是蚩尤在水源之处做手脚，那么受灾的必将会是天下万民，即便玄冥法术高超，也不能够凭借一己之力解救苍生，战局自此僵持，帝鸿不敢再往前相逼。
　　白水出于昆仑之墟，饮之则不死也。【注①】
　　上古创世神原始天王亲自将六道命之根本交予了白水里那位柔弱不谙世事的水灵——白水素女。白水素女名白洛，常年居住在白水神府里，神府有原始天王的封印保护，即便是帝鸿，也没有能力硬闯进去，而白洛久居神府，心无杂念，纯净如明镜一般，所以白水即便是六道所系，却没有人能够在这里掀起一丝波澜。
　　帝鸿与蚩尤都知道白洛在这场最后的战役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无论现在蚩尤处于多低的劣势，只要白洛肯出手助他，那么他还是会成为最后的胜者，同样的，只要白洛不肯收留蚩尤，那么帝鸿便能够率领大军将蚩尤魔君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只是，谁又能说动从不插手凡事的白洛出神府？

　　平静的河水泛着幽蓝的光彩，倒影之中有满天繁星，还有沿着河岸缓缓行走的白色身影。广袖长袍，险险拂着青草而过，地上青草似是不堪重负，纷纷躲开，明明俊朗的面目上是一片柔和，明明儒雅的衣袍上不带一丝血腥，可是这些白水边的精灵却不愿近他身体分毫，因为再好的伪装，也不能掩盖他的杀戮。
　　他走至一处，停了下来，略等了一会儿，面前的河水中响起了“叮咚”声，一开始的声音微弱而杂乱，很快，似是有人着手掌控这些水滴，“叮咚”声依旧没有章法，似是依着流水的本性，可是这些声音却组成了一阵美妙的音响，让人听到之后，心也随之沉静下来，忘却了诸多烦恼不安，忘却了许多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只愿留在这里，伴着乐声获得安宁。
　　他在河边负手伫立良久，终究还是卸下了伪装，眉目之间冷冽取代了柔和，他的身上出现了另外一种气质，那般的装扮之下，丝毫不让人感觉到突兀。
　　月半西沉，乐声停止，他垂眸掩起思绪，转身离去。
　　白衣人走了许久之后，河水中缓缓浮出以为女子，女子全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白色光华之中，女子气质清雅超尘，容颜绝代，眉目清和宁静，眉心水滴神印彰显着她的身份——古神白水素女——亦是白水长生液的持有者。
　　“这年轻后生是帝鸿麾下大将呢，一身煞气还不知自敛，偏偏装成文弱的摸样，想要欺骗我们素女娘娘。”
　　在白洛出现之时，河岸边的精灵纷纷跳出本体，围绕着白洛身外三尺处打转，此时说话的，便是其中之一。这一句话没有让白洛神情有一丝一毫变化，却引来了其余众精灵的叽叽喳喳：
　　“啊，他便是帝鸿麾下的少年大将秦湘问罢？”
　　“听闻他总是一身银甲，方才为何倒穿起了儒衫？”
　　“不是说了么？他是想要装成儒雅模样引我们素女娘娘出来和他说话，然后再设法让娘娘帮助帝鸿打败蚩尤！”
　　“什么？竟然抱着这般龌龊的心思对待娘娘？他是想要遭天谴么？”
　　“哎哎，依我看呐，他八成是被帝鸿那死老头逼着来的，你看他装得多僵硬，根本就不是十分愿意的模样。”
　　“既然他不愿意，为何还要来？”
　　“你笨不笨？你别看他是大将军，带领成千上万的神兵，但是他的地位是谁赐予的？帝鸿啊！”
　　“帝鸿又为什么选择他？难道就不怕失败么？”
　　“自然怕了！我想啊，帝鸿选择他，大约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他生的实在是好看！”
　　一阵静默，白洛垂眸掩口一笑，道：“只是皮相罢了。”
　　讨论时再次响起，“就是！再说了，论好看，他能与我们素女娘娘相比么？”
　　“这怎么一样？素女娘娘是上古原神，岂是他那样尚且不会长生之术的神族能够相比的？”
　　“就是，再说了，他再好看，能比帝鸿最小的儿子好看么？”
　　众人默了，都认为这是一个很高深的问题——秦湘问和帝吴，谁更好看？
　　这个问题很难找到答案，因为帝鸿最小的儿子，是最最不羁的一位公子，也是帝鸿唯一一位没有军权的儿子，当帝鸿众多儿子带领着大军在洪荒大地之上与蚩尤酣战时，他倒是潇洒，走得无影无踪。
　　“可惜我没见过他，只听说他十分好看。”
　　白洛轻叹，仰面看着无尽的苍穹，她不惯去思考孰是孰非，也不愿去探寻别人的“心”，现在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安生了，那么，她到底该怎么办？小妖们的吵闹声渐渐远离，她默然沉到水底，闭上双眸，静静思索。
　　自己在这里呆了多少年了？她自己都数不清了，只记得那年她从混沌中清醒，岸边的原始天王赐她无上神力，让她永远守在这里，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容许昆仑墟里走出的众神饮用白水长生液，所以神明虽然寿命极长，终究还是有离世的一天，神明离世，则生命再无延续。
　　后来，释尊出世，为六道七界主宰，他开辟了亘原界，而后原始天王去世，昆仑墟中开始诞生众生，再后来，释尊复生原始天王，两人隐入亘原界，在女娲神造人之后，神人不互存，神魔相战，洪荒大陆一片硝烟。释尊为此曾经来过白水一次，当时他说他要开辟神界，让众神迁入神界，将六道让出来，让她记住当初答应原始天王的话，绝对不能够在神族迁入神界之前让众神饮用长生液，神界创立之后，释尊会让白水一同迁入神界，让她远离世间红尘烦扰，之后便是数不清日期的等待，一直到现在。
　　其实白洛从未觉得世间红尘多纷扰，她一直这么度日，久而久之，也懒怠再去动心，更不愿去尝试新的生活。
　　半年前，释尊来到白水边，告知她，她大劫将至，这最后一劫平安度过后，她便能够和原始天王一般，永恒存在，不老不死，不消不灭。
　　白洛在水底睡了很久，如同以往般不知今夕何夕，直到一阵喧闹声在岸上响起，白洛听着岸边小精灵的惊慌失措，无奈地睁开眼睛，原始天王曾经告诫她要摆脱七情六欲，但是在白水生活这么多年，她再无情，还是将白水周遭的精灵划入了自己的保护范畴，此时听到岸上的喊声，她便不能够忽视过去。
　　白洛毫无声息地出现在少年背后，着实将他吓了一跳，惊讶的表情很夸张，让人不自主地觉得，那样的表情，有八分是装出来的。饶是那样夸张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还是不会影响到他那张几近完美的脸，白洛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眼，落到他手中抓着的花精身上，花精看见白洛，满脸的惊恐消失不见，转而“哇哇”地大哭起来，白洛无奈一笑，向少年伸出手，淡淡道：“放开她罢。”
　　少年在看到白洛之后，一开始的惊讶之后，他看清了白洛，便呆滞了。此时听到白洛说话，他方才想起来自己此番到来的目的，得逞地一笑，道：“天下美人万万千，果然都比不上白水素女。”
　　“你大胆！”精灵们都挥舞着拳头，愤怒异常。
　　白洛不在意地一笑，点点头，道：“你也很好看。”
　　少年一愣，显然没有想到白洛会是这般反应，他想了想，又道：“既然我俩都这么好看，不如成亲罢。”
　　周遭静默了。
　　下一刻，小妖们扔出离手最近的“武器”，少年躲闪不及，深蓝的衣衫上沾满了虫便与泥土，他待要发怒，白洛轻轻一笑，挥手将他手中的花精夺了过来，一边淡淡道：“老身并不喜稚子。”

　　大约是那天实在被白洛的话惹怒了，少年在离开之后，并未再回来，而秦湘问也不再过来，白水似乎是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只是在满天繁星的夜晚，当白洛浮出水面，和着流水声随意打着节拍时，白水岸边的精灵们谈话内容悄悄改变，白洛思绪飘飞，耳朵有时会漏进一两句话，总是少不了少年与秦湘问，白洛再回神时，是因为小妖们竟然分作了两堆，吵得不可开交。白洛细细听去，不禁失笑——两堆的争吵原因，竟然是少年与秦湘问谁的相貌更胜一筹，而更让她无奈的是，那天被少年抓在手心的花精竟然是觉得少年更好看些。
　　小花精看白洛的目光向自己投来，明白自己此时的立场必然是引起了白水素女的注意，她昂头道：“素女娘娘，我虽然受到少年迫害，可是我并不能因为自己的偏见而否定他的美！”
　　白洛微微笑，无言地看着花精。
　　花精嘟囔着嘴，有些羞愧地垂下头，“素女娘娘别说我啦，我承认我就是不知死活地觉得他好看啊，不然也不会因为发呆被他抓住。而且，当时他并没有要伤我的意思呢，他的手抓着我的腰……”
　　众妖侧目，让花精剩下的话语通通吞进肚子里。
　　白洛将目光投向林子中，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林子里恰时传来一声笑，清和爽朗，“哈哈，你们这群妖怪，竟然在背后暗暗思念我！”
　　众妖一惊，“少年派”在见到少年之后，立刻起身到“湘问派”中，集体用鼻孔对着少年。少年捂着肚子大笑了三声，便将目光转向白洛，挑眉道：“我听闻你活了很多年。”
　　“不错。”白洛忽然看不清少年的心思了。
　　少年从树后抽出一个长包裹，来到白水边盘腿坐下，布包轻轻褪下，一把焦尾古琴露了出来，他轻柔地将古琴放在腿上，顿了顿，笑道：“此琴名为焦桐，是由一块未烧完的梧桐木制成。”
　　“嗯？”白洛抱膝坐在白水之上，道，“你怎么又来了呢？”
　　“我来这里是要让你明白一件事情。”少年踌躇满志的模样。
　　白洛看得有趣，不吝啬笑容，扬起嘴角，露出感兴趣的模样，问道：“那么，你要让我明白什么事？”
　　“即便你活了很多很多年，你的心里还是空白如丝帛，倒不如我活了这几十年，现如今我来了，便要让你尝尝真正活着的精彩。”
　　白洛想说不用，可是少年并不等她发话，手指已经在古琴上灵活地舞开，打摘勾剔，抹挑劈托，无不带着一丝欢快，可是细细听去，欢快之中又有些微落寞，似乎面上只是强笑，而强笑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开心，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是真的开心。
　　少年的琴艺大约可当天下无双了，每次落手，似乎都会将琴音带入人的心魄中，让闻者也跟着琴音舞动起来，白洛抬眼看着岸上痴痴的小妖们，眸色闪闪，一曲终了，小妖们没有回过神，少年颓废地看着冷静的白洛，道：“难道是我的琴音还不够火候么？”
　　“你的琴音很好。”白洛温和一笑，“世间大约每人能比你弹得更好了。”
　　少年面上便欢喜万分，只是待他将目光投向白水对岸时，眸色凝住。
　　白洛回头，郁郁青草向两边分开，分花拂柳而来的，是永恒挂着淡淡笑意的白衣儒生。
　　白洛偏了偏头，忽然想问来人，你什么时候才会收起那副笑容呢，秦湘问？

　　【注①】：改编自《淮南子》，原文为“白水出於昆仑之山，饮之则不死也。”

作者有话说

　　白水素女与传说中的白水素女不一样，是我额外设定的一位神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