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杏[仙五前][红白]》河青九余

15、十五

　　二人与唐风匆忙到了镇上打听消息。清荷镇本不大，日子过得又平静。唐家来了两位少主已经算个新闻了。而一起来的姜姓青年也是十分显眼。一问之下，倒是有许多人留意过他的。说是他一早上天刚亮时，就急匆匆地往镇南边去了。有人跟他打个招呼，他也不理。但是打听到客栈老板时，老板却又忽然说，这一两天见过有几个穿着紫衣服色，拿剑带刀的武林人路过。客栈老板也算见识广的，明州距离青荷镇不远，夏侯弟子也见过。因而能认出是欧阳家弟子来。不过欧阳家地处北方，能专门到青荷镇这巴掌大的地方来，却也少见。
　　几人听得消息都是一愣，一时想不透欧阳家弟子来此是有何目的。姜承早被逐出师门，欧阳家也不至于现在特意来找他的麻烦。唐风言道镇南边有个不大不小的沼泽，其间草木又多，平时很少人去。三人想立刻动身去看个究竟，急急到了镇口，夏侯瑾轩却忽然一按唐风的肩膀，道：“唐兄且还是留在镇上等消息。若是姜兄忽的回来了，或者是欧阳家……再来了人，也能立刻知道。”
　　唐风听了有些茫然不解，但也明白自己并不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人，世家之间的恩怨更是自己不明白的。他不由住了脚步，皇甫卓对他点了下头，两人并肩匆匆去了。
　　两人一路走过去，耳中便能听见有人打斗之声。皇甫卓心中一紧，伸手揽住夏侯瑾轩腰身，施展轻功掠过去，几个起落间，就看见果然一群紫衣的欧阳家弟子在与一群农家打扮的人打斗，令皇甫卓大吃一惊的却是其中竟也有皇甫家弟子在内。虽然人数不多，却是他家管家刘言也来了。再看与他们相斗的这一边，这些人虽然看着都是普通农人打扮，然而伸手却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落在皇甫卓的眼中，便看出他们并不是武功多么高明，而是气力比起普通武人要大了许多，虽然两家弟子人数多过他们，又是武功不凡的世家子弟，却也只是打个平手。
　　皇甫卓再细看，抓着夏侯瑾轩的手不由得一紧。原来双方斗得凶狠，然而却有一人，在两队人中奔走冲突，身形极快，出招又稳，一时接过欧阳弟子刺向“农人”的一剑，下一刻有挡住另一个“农人”砍向欧阳弟子的一刀。然而他只是一人之力，在众多人的冲突之中，却如何分身有术？然而他面色坚硬，只是尽己所能阻挡着双方的杀招，全不顾自己的内力消耗得飞快，也全不顾自己的行为，也只是毫无意义的杯水车薪而已。
　　这人正是姜承。
　　皇甫卓简直要浑身发抖，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你们都住手！”身形一闪，就到了刘言身边，两招间就拿住了刘言握剑的手臂。所有人见他忽然现身，都是愕然，手底下不由得停了一停。刘言也不敢当真跟他动手，只道：“少主，我们是奉了门主的吩咐，来听欧阳盟主的调度，抓捕这些杀人的妖魔，还请你……”
　　他话未说完，便听一个女子声音冷笑道：“杀人妖魔，这罪名安得可太容易。谁看见厉岩大哥杀过人了？咱们自走咱们的路，可你们这些人呢，一路上围追堵截，又是埋伏，又是暗器的，可招呼了不少啊。亏你们还自称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呢。”
　　说话的这人，虽然穿着一身普通的农妇衣裳，但是身材苗条眼神灵动，面上也有涂了易容药物的痕迹，正是那一日给欧阳家弟子下毒的苗女。姜承忽地抢上一步，挡在她身前，沉声道：“结萝姑娘，还请你自重。”众人才看见这名叫结萝的女子一双纤手上，十个幽绿的指甲在阳光下微微闪光，显然是带了毒的。而姜承语声涩重，想是方才的剧斗已经消耗了他大半内力，却仍然一丝也不肯放松。
　　结萝两手收回了袖中，笑道：“我这一路上装汉人也装的够啦！要不是用毒容易留下痕迹，厉岩大哥不让，你们这些人现在还有命站在这么？”
　　欧阳家弟子都是吓了一跳，却有个声音大声道：“不要被这妖女骗了！咱们是奉师命捉拿杀人妖魔和魔人姜承！手中有的是盟主令，她现在不能用毒，可是大好机会！”
　　这正是萧长风的声音。原来他被姜承所伤后，又是气愤又是不甘，对姜承更是恨之入骨。恢复了月余，听到捉拿姜承的任务，便迫不及待跟了出来。皇甫卓听见他的声音，再一想他此时与夏侯瑾轩照了面，心里一股火便涌了上来，好容易才忍了下去，只道：“皇甫家弟子都不可擅动！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么！”
　　夏侯瑾轩道：“萧少侠，方才一阵打斗，都是姜兄左右斡旋，才没有太大损伤。先不论目的为何，这仁慈之心，却也能做我辈武林中人的榜样。萧少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咱们都与姜兄做了十多年的师兄弟，如今出了事，总要讲明白的。眼下这只有我一个闲人，这‘魔人姜承’一事，萧少侠可否与我一说。”
　　他忽然说话，众人便也眼望他。人人都知道折剑山庄比武擂台上，夏侯少主与折剑首徒便结下了梁子。他语声仍是一贯温软软的，面上也淡，但口中既不称“师兄”，反而这“萧少侠”三字由他说出来，更多了些意思。萧长风本来气量狭窄，更兼这夏侯少主便每每是来克自己的一般，又不能明着与他翻脸，心中烦躁不已，只好装作不在意，道：“这都是师傅的吩咐。姜承本来犯了大错，师父也只是将他逐出了事，可是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武功强于人，乃是因为他身上带有魔气！这可是蜀山道长所说，不是我们要冤枉他的。”
　　皇甫卓听了心中狂跳，刘言看他一眼，低声道：“这是有皇甫家弟子从蜀山弟子处得到的消息……原本只有极少的几人知道。现在却……”
　　另一面萧长风已经又道：“这些杀人妖魔，不要以为姜承护着你们，你们就能跑得了。还有厉岩那一伙人。你们也是够狡猾，乔装改扮，分散路线，这些却瞒不过皇甫门主去。四大世家自然不能容你们这些妖魔害人，现在只怕皇甫门主也已经带人截下了。——再说，你看姜承，对这些妖魔如此回护，不惜对昔日的同门动手。说他与这些人不是一伙的，有谁能信！我们本来没想到能在这碰上他，是他自己冲出来的。也叫咱们省了找他的功夫！”
　　结萝身子颤抖一下，却仍尖声道：“厉岩大哥本事大得很！怎么会栽在你们这些阴险小人手上！想抓住他，痴心妄想！”
　　这些话听在皇甫卓耳中，好似打了个雷一般。自己父亲向来督促自己打理家事，又对夏侯瑾轩这不上进的夏侯少主十分不以为然，这一次却容许他与夏侯瑾轩游历，他本以为是父亲想叫两家人交好的缘故，现在才想到父亲从开始令自己跟着姜承去千峰岭，到后来一番布置，叫他与夏侯瑾轩出门，事情到现在的地步，父亲都做了些什么，目的又为何，他已经是无法再想下去了！
　　姜承抿紧嘴唇，已经不愿再解释一字。夏侯瑾轩看他一眼，又看了皇甫卓一眼，心中转过了许多念头，却是一个也不能说出。
　　皇甫卓吸了口气，沉声道：“这样大的事体，父亲早知道了，你们却一直瞒过我。还当我是皇甫家的少主不当？”他声音带着怒气，夏侯瑾轩将他手一按，缓缓道：“此事想来也谋划已久。我与皇甫兄在江湖上行走，倒不曾问得一二。是我太疏忽了。”
　　皇甫卓本来又想发作，夏侯瑾轩截口道：“不过诸位也请听我斗胆一言。这世上妖魔之说本多。不要说蜀山弟子，就是武林中人，偶尔也是会碰上的。所以‘带有魔气’的情形，其实有很多。或许是为魔气侵袭，或是被魔物纠缠，不可一概而论。若是说到魔气，便要指认相识十数载之人为妖魔，依据未免不足。”
　　皇甫家诸弟子眼看着皇甫卓，都不敢说话。萧长风心中咒骂，只得又道：“蜀山道长的话，难道不足为依据？还是夏侯少主以为，皇甫世家是假传证据，故意陷害姜承么？”
　　夏侯瑾轩快速接道：“皇甫世家想来多行侠义，皇甫兄更是嫉恶如仇。伯父多处留心，也是针对可能害人的妖魔，而并非针对某个人。萧少侠与我说这些，可是多虑了。既如此，我便多问一句。你们抓了姜兄之后，又要如何？”
　　萧长风道：“师父是武林盟主，姜承又是出自折剑山庄，自然要交给折剑山庄，交给四大世家一同处置。连带这些妖魔，也要处置了，才可安武林中人之心。”
　　夏侯瑾轩淡淡道：“是了，要杀妖魔还讲什么道理。事关妖魔，也不必请蜀山出面，咱们自己尽可解决得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任何蛛丝马迹也不能放过。不论是姜兄还是他们，还是一刀杀了干净。届时我与皇甫兄自当列席旁观。”
　　他话说的又冷又重，叫皇甫卓听得两手发颤，萧长风更是怒道一声：“你！”便接不下去。而另一边的姜承喘息越来越重，忽的跨前一步，规规矩矩向欧阳家弟子们一礼，道：“萧……少侠。当日你我在折剑山庄擂台错过，想来多有遗憾。如今你我已可摈弃前嫌，单打独斗一场。正好叫两位少主做个见证。若是姜承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便请你们今日放过结萝姑娘等人。如何？”
　　萧长风也大吃一惊，想不到姜承竟然还敢跳出来向自己约战。从前二人同门时，姜承对自己虽然恭敬，但是师父与二小姐向来偏心与他，后来连不少重要任务都交予他，叫萧长风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他捏紧了手中剑，对姜承怒道：“姜承！你凭什么跟我提条件，凭什么跟我单打独斗！”
　　他心情按捺不住，这话已经有些失态了，只是这场合下也无人在意。姜承身形笔直，目光静郁，道：“只要有我姜承在，千峰岭的兄弟与结萝姑娘，就绝不能让你们带走。他们本身亦不弱，加上我一身之力，皇甫家诸位另有要事不能参战，想来你们也难如愿。我本意只在减少损伤积恨，就看萧少侠的选择了。”
　　萧长风紧紧握住剑柄，姜承的话虽然隐忍，然而其中一股刚硬激扬之气难以压抑，刺得萧长风简直要跳起来。他心中想过皇甫家的消息传来，师父的第一反应并非恼恨发怒，而分明是痛惜姜承；二小姐欧阳倩更是劝说多次，心急如焚，一腔情意再无掩饰！而他萧长风夹在其间，多年经营，又算什么！他一下拔剑出鞘，怒极反笑，道：“好呀，姜承，你心中一向以为我是个狭隘小人，当我不知么！今天便是与你打一场又如何！现在不是擂台上，也早不是师兄弟，对付妖魔一党，可就别怪我手下不容情了！”
　　他说到最后一字，忽然出手，长剑劈面向姜承刺过去。他是折剑首徒，为人尚且不论，手上功夫却是决不差的。况且此时他一心嫉愤，出手都是狠招，真是把对方当做生死敌人一般了。这一剑虽刺姜承面目，但是后面还有三招变化，只要姜承格挡，瞬间就能再刺他胸腹，是折剑山庄剑法的高明剑招。
　　他刚出手就是杀招，众人也都愣了一愣。姜承却毫不意外，反而早知道他会用这一招一般。不闪不避，只等长剑指到眼前，才忽然出手，拳套中钢刃弹出，在他剑刃上一格，同时左手翻掌，一掌拍向他肩膀。萧长风避过这一掌，姜承又伸腿一扫他下盘，萧长风只得向后一跃，这一剑便递不到他身上。
　　折剑山庄的武功虽然以剑法最为出名，但是门中本来各样兵刃都能锻造，弟子资质不同，所习也并不同。姜承身形灵活，手足机敏，比起剑法来更适合练拳法掌法。欧阳英便令人特地打造了一副拳刃给他，被他珍惜至今。此后姜承年纪见长，武功以一副拳刃出名，都源于此。折剑山庄的剑法，他自然也是练过的，剑长而臂短，他却能将剑法招数化用在拳掌当中，实在是欧阳英看中的武学之才。他性子谨慎，从前在欧阳家时，与师兄弟切磋武功并不使出全力，输给师兄弟也常有。但师父欧阳英却从不因此对他责备轻看，本来也使得萧长风等人不快。此时萧长风对上他，两人都去了顾忌，却是越打越心惊。自己的剑法在弟子中已经算极好的了，出剑更是迅速，而姜承的对招却慢了许多，很多虚晃的招式都不去理会，然而一眼就能看见自己的破绽在哪里，萧长风才知道姜承从前隐藏了不少实力，心中更怒，大声道：“姜承！你若还有一丝羞耻之心，就不要再用折剑山庄所传的武功！你身为妖魔又犯下大错，早不是我山庄弟子。师父没有废了你的武功，已经是仁慈，你却用折剑山庄的武功来对付旧日同门么！”
　　姜承闻言一愣，萧长风又是三招刁钻快剑刺他肋下，他便不去格挡，只是躲闪，也多了些狼狈。皇甫卓一声冷哼，心道姜承自幼拜在折剑门下，根本未学过别派的武功，叫他弃用折剑山庄的功夫，岂不是与住手等死一般？然而碍于欧阳家的面子，这话却不能说出，忍得十分辛苦。
　　结萝倒是冷笑出了声，也无人理睬她。旁边一个山贼悄悄凑过去对她轻声道：“姑娘，你看眼下这阵仗，咱们该怎么办？这姜承一心护着咱们，咱们可不能负了他！”
　　结萝也低声回道：“这姜承人虽然是好人，可惜却是个呆子。不过谁对厉岩大哥好，我也就对谁好。姑娘还有的是手段，不用躲藏了，就不信这帮名门的弟子还能奈何得了我。”
　　言语间姜承连连后退，萧长风的长剑在他衣摆上穿了两个小孔，却也不曾伤到他身上，更是气急。姜承再退一步，便不肯退，忽地轻喝一声，双拳挥出。使的并不是折剑山庄的功夫，而是江湖上一套最普通的，但凡习武之人都会的八卦拳。每一招一式，在场的人无不熟悉之极，从没想到有人会用这套拳法与高手对招的。但是这拳法由姜承使出来，却全然不同。他每出一招便轻喝一声，身上爆出一股真力灌在拳上，全靠力量来挡萧长风的剑招。萧长风只觉得热风阵阵，又离得极尽，挂得脸颊都疼痛起来，招数递到他近身便歪了。但是这样打法，对姜承本身也是极大消耗，他之前本来已经消耗了不少内力，众人一时都惊于他的内功竟然也是如此深厚。
　　皇甫卓却看得皱眉。他眼盯着姜承的面色，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是运功过度的迹象，与和自己在擂台一战时一般无二。他今日听说姜承可能是妖魔的消息，自己一联想从前，心中已经有些动摇。这一日来的事情太多，叫他根本无法细想，也不愿细想。然而对手是萧长风，可不像与自己那般容易了解，若是当众爆出魔气……
　　他还未想完，眼见姜承也渐露不支之色，面上起了一丝烦躁。他一拳打出，却中途变招，拳刃一拨，手腕疾翻，探上了萧长风持剑的手腕，内力到处，萧长风顿时手臂酸麻，长剑竟然给他夺去。然而下一刻萧长风忽然面露痛苦之色，姜承一瞬间觉得奇怪，然而两人相搏间根本容不得他思考，耳边又忽闻暗器破空之声，下一招已经本能地一掌横推，只是竭力收了两分力道，拍到了萧长风的右胸上。然而自己也是身子一晃，萧长风在距离极近处发射的飞镖，是怎么也躲不过了，只勉强扫偏了方向，扎在他肩头上。
　　众人的眼睛全都紧紧盯着两人，萧长风极轻地呻吟了一声，长剑落地“铛”的一响，身子忽的直直向后倒去。姜承后退一步，也按住肩膀喘息，众人静默了一刻，萧长风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终于欧阳家弟子上来打算扶起他，然而刚刚接触到人，便眼见他口鼻中都流出血来，两个弟子大声呼号起来，喝道：“妖魔姜承！大师兄死了，大师兄死了！！”
　　欧阳弟子们哗地一声纷纷围了上去，更有人拔出剑来对着姜承，一时姜承面对这眼前练成一片的雪亮剑刃，“大师兄死了”五个字将他紧紧箍在原地，一动一动弹不得，他只感觉周身人事都化作了冰冷的潮水，而他在这大潮中，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