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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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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的深秋,红叶落了满城。皇甫卓骑着黑马,一路奔驰出城,城外的黄红树叶,有的飘在他身上,然而马上就被甩落下去。黑马载他一路向南,而他的面上,是掩不住的急迫和担忧。
这时距离上一次武林大会公审姜承,已经过了三年有余。在这三年之中,武林动荡,人心惶惶,出了很多之前人们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自从姜世离失踪,武林中对欧阳家暗里的不满便逐渐增多。有人说武林盟主宅心仁厚,顾念旧情,不肯无辜冤枉自己弟子。更多人却责欧阳英为一己私情,人魔不分,放虎归山。后患无穷。而皇甫家与欧阳家的对立,也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实。现在这一句四大世家同气连枝,怕是已无人有底气说出来了。
一直游离与武林之争的上官家,自从门主续弦之后,不久又得一子。上官信也开始蠢蠢欲动,而那位上官夫人更是在武林中频频露面。与皇甫家和夏侯北支来往愈来愈密切。而明州夏侯家依然作风稳健,虽一向与欧阳家交好,但态度并不偏颇。保有家业严守中立,本来也是夏侯彰一贯行事。
这一年,却注定是不太平了。姜世离在覆天顶自封魔君之事,还是传到了中原武林。半魔们以姜世离为主,成立了净天教,收容天下半魔,现在的势力已经颇有规模。教中显然刻意经营,一开始成员只有半魔,后来连出走中原的武林人士也多了不少。和中原武林双方从一开始的小冲突,到波及越来越广。许多半魔都与四大世家为首的中原武林有仇,双方的战斗,已成了不可阻挡之势。然而此时魔君姜世离却忽然出现在折剑山庄,带走了二小姐欧阳倩。一时武林大哗。欧阳家声誉一落千丈。欧阳英靠着自身武功、多年积累的人脉,和江湖铸剑名家的地位,并且对净天教宣战,勉强保住了自己武林盟主之位,但是武林中实际上的号令之人,却已经变成了皇甫一鸣。而欧阳英心中所想,对于姜世离之事前后,他是后悔,还是茫然,又或不甘?就无人能知了。
姜世离与夏侯瑾轩的联系,皇甫卓一无所知。他或许后来去探望过姜世离,又或许有过什么约定。但是他从未将这些事情告诉过皇甫卓,皇甫卓也不曾问。虽然事到如今,覆天顶的所在已经不再是秘密。
不久前夏侯北支与上官家联手,打算攻破净天教在江北的分舵。然而战况不佳。夏侯彰接到信件,顾念同宗之谊,打算施加援手。本来夏侯韬请去,然而夏侯彰不放心二弟身体,终是亲带弟子前去。然而半路便中了净天教埋伏,全军覆没,夏侯彰亦身死。整个武林为之震惊。夏侯家少主前去事发地点,从火灾遗迹中带回了父亲与众弟子的遗体。本性天真的夏侯瑾轩年方弱冠,便经历如此大的打击,更有整个家族的责任一夜之间要由他担起。这是谁都无法想到的。明州夏侯家的势力,眼看就要大损了。
暮菖兰和瑕自出海后,杳无音讯。三年来蜀山多次试图寻找,甚至派弟子御剑去东海搜寻,仍无结果。草谷道长因此事而甚为自责。她二人能回归的希望,已经极是渺茫了。
皇甫卓一路马不停蹄,不眠不休,终于在两天之后的傍晚到达明州。往日服色装饰都尚红的夏侯府,现在已经阖府缟素,望之令人心下戚戚。他快步进府,在弟子的引领下到了厅中,先在夏侯彰灵前恭敬地磕头上香,便看见了跪在一边的人。夏侯瑾轩只穿一件极其朴素的白麻长衫,束起的发髻上系着白布发带。他的银项圈在加冠之时已经除去,如今身上再无别物。他面色苍白,脸上虽没有泪痕,眼下却有着淡淡的黑影。院外已经黑了下来,灵堂上烛火颤颤,他就好似一抹单薄的白影,快要隐入黑暗中了。
皇甫卓静静道:“这几天,四大世家和其他武林中人,也要赶来吊唁。我先过来陪着你。”
夏侯瑾轩嗯了一声,并不说话。过了一阵,同样素服的向儒进来,上香毕后,在夏侯瑾轩耳边说了什么,夏侯瑾轩点了点头。向儒又向皇甫卓一礼,便又走了。夏侯瑾轩低声道:“这几日多亏了向儒廖易他们,帮我抚恤遇难的弟子家人,操办后事。”
皇甫卓道:“二伯父怎样了?”
夏侯瑾轩道:“二叔伤心过度……到现在仍卧床不起。他已经……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向儒再次进来时,是用膳的时辰。两人简单吃了些,饭毕夏侯瑾轩回灵堂继续守灵。皇甫卓见此,连一句“节哀”也是说不出口的。他与几个弟子谈了几句,门主去世,众人虽然都十分伤心。然而却更担心少主。见到皇甫卓赶来,才觉得有一丝安心。皇甫卓只得嘱咐他们保重自己,又劝他们休息。夜里灵堂里极安静,皇甫卓走上来,便一言不发地跪在夏侯瑾轩身边。
夏侯瑾轩并未转头看他,过了不知多久,才听他有些哑的声音道:“我最后一次见姜世离,是在两年前。”皇甫卓闻言抬头看他,他却只看着眼前的白烛,续道:“我与他,的确曾约定,要带些粮食等物救济生活困难的半魔。我有云来石,悄悄作这些事情并不困难。但次数不多。这事情我不曾对你提起,爹和二叔也不知道。但是两年前,净天教新收了一名护法,此人……与夏侯北支有仇,加入净天教后便谋复仇,双方有过交手。自此事后,我便不曾再去过覆天顶。”
皇甫卓叹道:“当日我们帮姜……姜世离时,不曾想过有今日之事。我问过自己。若早知今日,当初我会不会帮他?可笑我自己也得不出答案。”
夏侯瑾轩道:“你会的。”
皇甫卓迟疑片刻,仍道:“世伯遇难之事……疑点众多。可能……并非姜世离授意亲为。”
夏侯瑾轩道:“是与不是,在他而言,也许并不会有什么分别。”
皇甫卓便也不语。长夜漫漫,皇甫卓毕竟已经两日不曾休息,又跪了这半夜,也有些熬不住,困意一阵阵涌上来,又勉力让自己清醒,不可在灵前失了礼数。夏侯瑾轩终于转眼看他,柔和地道:“你去休息罢。我一人守着不会有事。”
皇甫卓摇头道:“夏侯世伯一世豪杰,我理应为世伯守灵。”
他听见夏侯瑾轩在他耳边轻声叹息。眼前忽见一点暗红的光点闪过,便立刻挣扎不住,沉到睡梦中去了。
皇甫卓忽然一惊而醒,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灵堂上了。头顶的帐子十分熟悉,分明是伏波院中自己常住的房间。他暗暗责怪自己大意,随即一跃下床。看窗外天色,天光方亮。他草草洗漱,两步走到门前拉开门,门外却已经站了一人。那人端着早膳,也是一脸惊讶,却是向儒。
皇甫卓一愣,侧身让他进来,向儒放下餐盘,道:“皇甫少主,天色还早呢。我本打算看你没起来,就不打扰你。没想到你这样早醒。”
皇甫卓皱眉,道:“是夏侯他……送我回来的?——你是夏侯家弟子,又不是小厮,何必……何必做这些事。”
向儒淡淡一笑道:“皇甫少主别多想,我们少主昨夜也是没办法,才放倒了皇甫少主。他把你扶过来,还是不放心,才又让我早点过来看你的。”
皇甫卓叹了口气,道:“那他自己呢?早饭吃过了?还是还跪在灵堂上?”
向儒道:“吃是吃过了。但是少主也一日一夜没睡,又开始练剑了。别人劝,也是劝不动的。少主说,自己以前疏于习武,叫门主生气。如今不可再懈怠了,好让门主在天之灵稍微安慰。”
皇甫卓心下苦涩,只道:“他……我去看看他。”
向儒道:“皇甫少主吃了饭再去罢。”他看着皇甫卓按捺着坐下来,心不在焉地端起粥碗,抿了抿嘴,又道:“皇甫少主,你……你若能,多陪少主说说话,多劝劝他,那就好了。”
皇甫卓道:“那是自然。”他见向儒面上仍带忧色,又问道:“可是还有别事?”
向儒叹道:“不瞒皇甫少主。少主带我们……刚发现门主和弟子们的遗体时,少主他晕了过去……后来,回府办丧事,不要说阖府弟子,就连明州百姓,也多有悲戚,可是少主却没掉过一次眼泪。我,我心里实在不放心。”
皇甫卓点头,慢慢道:“我明白了。多亏有了你们。你也不要太辛苦,免得让他多担心。”
向儒答应了便告辞离开。皇甫卓三两口吃完了早饭,快步向练武场走去。刚走到近前,便见一个白衣的人影正在当中练剑。他知道夏侯瑾轩在这三年中,也开始打理家族事务,修习家传武功,从内功练起,剑术箭法也都有涉猎。但是与本来在武学上资质不能算出色,起步又晚,他又并非日夜勤练,虽然比原来不会武功的时候进步了许多,但比起一般武人却仍不如。皇甫卓站在一边仔细看他一招一式,只见夏侯瑾轩剑招游走仍有些涩滞,时常有两招之间不能连贯的情况。然而他却也能立刻用身法或自创的招式连接过去。但他剑势所过之处,却能见带起阵阵劲风来。皇甫卓看了半晌,夏侯瑾轩却未曾向这边看上一眼。他终于不耐,出声道:“一个人练剑难见成效,我来与你喂招。”
他说着长剑在胸前一横,出鞘之时,人已经跃上了练武场。他的费隐剑在三年前有所损伤,皇甫一鸣本来要给他另寻一把宝剑,皇甫卓却拒绝了。他遍寻开封的刀剑师傅,终于将费隐剑修复。然而却也不能尽复旧观,比起原来,剑身已然脆弱。皇甫卓却因为这一点,用自身剑术内力补足。这三年中,他剑法反而进步不少。他这一剑来势急速,剑光闪闪,便削向夏侯瑾轩左耳。这时夏侯瑾轩一招正使到一半,身子未回转过来,他也立即应变,剑身在空中划了半个弧,“叮”地一声,将这一剑挡开。
夏侯瑾轩抬眼看了皇甫卓一眼,皇甫卓反而不再言语,下一剑又刺他面门。与仰头躲避,拧身回剑格挡,皇甫卓的剑已经又递到他腰间。只听一连串的剑刃相击之声,不过三招间,夏侯瑾轩已经向后退了四步,到第五步时,他架住皇甫卓的剑身,忽然挺剑一翻,终于向前攻出一招,本来雪白的面上立刻飞上了一抹淡淡红色。
皇甫卓一皱眉,对方剑上的力道骤然增强,皇甫卓本来刻意只使出五成力,竟然被夏侯瑾轩内力震得虎口发麻。他瞬间定神,足下挪步,闪避了两剑,觑见与剑招见的破绽忽地一剑刺去,剑尖颤动,夏侯瑾轩躲避不过,横剑来挡,却不料皇甫卓用的乃是个巧劲,刚一触上只觉对方剑上力道不大,然而皇甫卓手腕一翻,突如其来内力一撞,夏侯瑾轩长剑再也握不住,被挑得斜飞出去。他整个人身子晃了晃,面上已转至嫣红之色。他双目低垂,默默调息,也并不说话。
皇甫卓一字一字道:“你根基尚浅,内力分明不足,却强行催动,如此急于求成,终要成极大后患。我明白你的心情,但现在不是你勉强自己,拿自己置气的时候。”
夏侯瑾轩长长呼吸过后,面上的红色已经褪去,后恢复成一片雪白。他慢慢松开原本握紧的双拳,平淡地道:“我都明白。”
皇甫卓道:“昨夜的事情,我不跟你计较。你现在去休息。若你再不肯去,休怪我手刀打晕你。”
他见夏侯瑾轩一瞬间似是极轻地弯了下唇,摇摇头道:“皇甫兄请放心。我并无意现在上覆天顶复仇。我早已想清楚了。我年轻力薄,门中人心不稳。而净天教的半魔力量都不可小觑。若凶手真是姜世离,他能杀我父亲,便已无情分可言。我找上他,徒然送死而已。若下命令的不是他,但教中之人的作为,也是他的责任无疑。我去报仇,便是合了真凶之意。我现在该做的,只有担起门主之责,照顾好二叔,重聚人心人力,以图将来,等到真正能够报仇之日。”他低下头去,又模糊地道:“可现在,我只怕来不及……”
皇甫卓皱眉道:“你说什么来不及?”夏侯瑾轩并未答他,只是转身向伏波院走去。他身子已经挺得很直,步子也稳。等他走远了,皇甫卓才长叹一声,将他掉在地上的长剑拾了起来。
四大世家与武林上有些名头的人,已经纷纷赶到明州吊唁,一时夏侯府中忙碌起来。夏侯瑾轩与众人一一答谢,招待,礼数周到。向儒等几个弟子随在他身边。病重的二门主夏侯韬也被人搀着露面,扶棺泣不成声,哭到几乎晕倒,夏侯瑾轩亲自扶他又回了内室。众人都知夏侯二门主平日温文儒雅,又精明能干,却也熬不过失去亲人的打击,望之令人心下惨然。然而叫众人暗暗奇怪的也是这传闻中一向柔弱的夏侯少主,他面上虽有隐忍悲色,却仍没有一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