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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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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天顶。
魔君姜世离此时坐在自己的私室内,卸去了一身黑紫相间,令人看了便觉威严的戎装,而只是穿着麻布内衫,与寻常半魔并无不同。他长发垂肩,只是苍白额头上明晰张扬的魔纹,显示了他不同寻常的力量和身份。
他的双目也不像平时一般专注而凌厉,反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焦急茫然。他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婴儿的皮肤不像他那样的苍白,反而看起来与人类差不多。此时正乖乖地睡着。姜世离握惯了兵刃的大手抱起孩子来,显得这孩子是这样柔弱。他不敢把孩子抱得太紧,注视了一阵,慢慢俯下身在婴儿红润的面上亲了一下,口中喃喃道:“云凡。”
过了一阵,门开了,两个人走进来,对他行礼道:“主上。”正是身为净天教无天尊者的唐风和名号毒影护法的结萝。几年过去,两人的样貌气质,与原来也都是大不一样了。
姜世离张了张口,却仿佛怕惊扰了怀中婴儿,轻轻地道:“怎么样了?”
无天摇了摇头,叹道:“主上……倩夫人中毒太深,又拖了这许多时候,经历早产,能生下少主,已经是奇迹……少主因为有主上的血脉而百毒不侵,可倩夫人元气耗尽,实在是……”
毒影也道:“可惜我师父已经去世……我已经把护心蛊都给了夫人了,可是蛊也是有时效的。效果一过……我也没办法啦。”
姜世离缓缓闭目,高大的身躯也因为强忍悲痛而颤了颤。几日之前,欧阳倩被发现倒在卧房门口,身上插着一支毒箭。虽然没射中要害,但是毒却已经遍布全身。姜世离令毒影与唐风去苗疆秘密寻找大夫,可是一切已经晚了。欧阳倩生下一子,取名为姜云凡,可是自己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姜世离深深呼吸几下,压下声音中的颤抖,问道:“大夫呢?”
无天道:“已经找属下的心腹送走了,没让别的教众瞧见。”姜世离点点头。如今净天教与中原武林的矛盾越发激烈,教众中也有不少对人类怀有敌意的。为欧阳倩看病自然要找人类的大夫,却是不能为别人发现了。欧阳倩之前怀孕已有八个月,净天教中事务繁多,军师枯木所提的大计又需要多番准备,姜世离并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妻儿。他此时的痛悔,却也无法对任何人说出。他望了望怀中的云凡,又道:“我让孩子多看看他娘。”
他大步走进两人卧房中,见欧阳倩躺在床上,脸色白中泛青,连嘴唇都没有颜色了。他抱着孩子刚刚靠坐在床边,欧阳倩却立刻惊动,睁开眼来,虚弱地道:“世离,你来了……云凡,云凡怎么样?”
姜世离道:“云凡很好。很健康。你放心。”他拉着欧阳倩的手,小心翼翼把孩子放在她怀中。欧阳倩慢慢抚摸着云凡柔嫩的手和脸,眼中又多了泪光。云凡竟然也醒了过来,却并不哭,而是盯着母亲的脸看。欧阳倩也勉强笑了出来。道:“唐先生家的女儿,也有几个月大了……以后两个孩子,也算有个玩伴。”
姜世离点点头,沉默半晌,低声道:“净天教中,有奸细。这几年中来投的半魔和人类越来越多,本也不能保证都没有问题。可倩儿你,没有任何错!他们却来伤害你来泄愤,我绝不能轻饶!”
欧阳倩叹道:“我又如何能说自己无辜。说不定……射了我这一箭的人,家中也有亲人,是伤在魔手中的……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姜世离道:“是你太过善良了!奸细不除,净天教怎能有一天安宁?中原武林与我们结仇已深,用什么手段都可能!他们知道你……你对我的重要,连你是欧阳家的人也顾不得了!欧阳家现在式微,有多少人乐见。说不定这凶手,就是四大世家的人!”
欧阳倩颤声道:“世离,莫要想下去了!无端猜测,并不能有个结果……那人……那人也是听见有人在附近,就射出毒箭,并不知道就是我……”她见姜世离抿唇不语,眼中仍是一片火焰,便挣扎着伸手来抓住他的,续道:“净天教和武林争了这么久……有许多半魔死在人类手上,却也有许多人类死在半魔手上……你想收容半魔……想去魔界,我都支持你,跟随你。我,我只希望……自己的事不要成为例外……变成……你率领教众……大肆复仇的理由。”
姜世离感觉到妻子手上的冰冷,涩声道:“我知道你,你的内心仍希望净天教能与四大世家和好。可是走到如今,已经绝无可能了。”
欧阳倩道:“我明白。”两人相对默然,姜世离又把目光投到云凡的身上。欧阳倩任云凡伸小手来胡乱抚摸着自己的肩膀,柔声道:“云凡,娘不能陪你到长大了,只能现在、多看你两眼……希望你长大后,能过得平安喜乐,不要像你的爹爹,他这一生太苦……都是为了别人而活。……你以后,就替娘陪着爹爹,两个人好好生活,别让你爹爹,觉得寂寞……”
她说着,眼泪也淌了下来。姜世离颤声道:“倩儿!”欧阳倩抬眼看他,道:“世离,我这一生,过的并不后悔,也对得起自己。可我对不起父母。等我死后,希望你,能送我回……折剑山庄。”她见姜世离面露悲色,顿了顿,又道:“若是眼下不方便……多等上几年……也没有关系的。”
姜世离喉中哽咽,已经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欧阳倩面上才平和了些。云凡忽然大哭了起来,身子也扭动着,姜世离抚摸他小小的后背安慰,却也不起作用。欧阳倩的双眼终于缓缓地闭上了。
无天和毒影守在门外,二人功力都不俗,房内两人的说话,他们也都听见了。只是忽闻婴儿哭声,两人心下一沉,便都明白了。他们本以为姜世离痛失妻子,不知道要悲愤要如何境地,里面却除了婴儿哭声,再没了别的声音,反而令人不安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敞开,姜世离怀抱云凡,面上泪痕已干,沉沉的再无悲喜。他只对两人点了一下头,就慢慢走了出去。
夜里的走廊上又黑又冷,云凡哭累了,整个头都缩到了父亲怀里。姜世离慢慢走着,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黑袍的身影。
他停了下来,身后人躬身一礼,道:“主上请节哀。”
姜世离微微侧身,并不答话。黑袍人又道:“倩夫人过世,欧阳家对我净天教的态度,恐怕生变。”
姜世离道:“欧阳家地位已不如从前,由他去罢。”
黑袍人的白面具下未有一丝情绪泄出,道:“主上说的是。眼下大计为重。属下已经将准备的工作都吩咐下去,计划也已经拟定,请主上定夺。”
姜世离忽转过身来道:“枯木,两年前夏侯门主的事,我不曾处罚于你。这几年你于净天教也确实有功。然而这一次计划非小,关系上下教众性命,若你再有隐瞒藏私……”
枯木呵了一声,接过话道:“自当请主上定罪。”
开封皇甫府门口,皇甫一鸣送了自家儿子和红衣的夏侯门主出来,点点头道:“此去小心。这一回四大世家与各派人士去蜀山派商议共对魔教,还是皇甫家提议的。现在要夏侯门主来接卓儿去,倒是麻烦夏侯门主了。”
夏侯瑾轩道:“晚辈行路方便,接皇甫兄同去,也只是举手之劳,理应如此。”
皇甫一鸣道:“夏侯门主口才颇佳,还盼这一次能成功说服蜀山与咱们合作。明州的情况如何?”
夏侯瑾轩道:“晚辈已令弟子与周边各漕运帮派联合,防备净天教来犯。便是有事也能立即赶回。二叔近来身体刚好了些,我不欲他长途劳顿,这一趟蜀山还是晚辈前去。”
皇甫一鸣道:“这我便放心了。蜀山上,卓儿还请夏侯门主多加照拂。”
夏侯瑾轩忙道:“谨遵世伯嘱托。”
皇甫卓在一旁听两人言谈,此时忽道:“父亲,初临这几天正是关键时刻。”
皇甫一鸣道:“我理会得。便你不在,还有修武看着她。”
三人拜别。与与皇甫卓便骑马出城,再乘上云来石,往蜀山而去。皇甫卓瞟了眼身边的人,自从夏侯瑾轩继任了夏侯家门主,二人中被拜托照顾的人便变成了自己。这两年虽然也听得多了,但是这话让自己父亲说出来,仍是别扭的很。夏侯瑾轩知道他心思,有些委屈地回看一眼,小声道:“别人言语何必在意,咱们自己知道还是你照顾我就是了。”
皇甫卓有些不情愿地哼了一声,夏侯瑾轩又凑过去道:“你说夏姑娘是关键时刻,是不是,她就快要净化完成长离剑,剑灵就可出世了?”
皇甫卓道:“应是如此。只是这一年多来,长离剑负担日重,使得初临的身体一直不好。剑灵出世于她而言,更是个绝大负担。我也是怕到时候有个意外。”
夏侯瑾轩道:“正好此次去蜀山,就算找不到当年教授养剑之法的高人,其他道长也定会有办法的。”他又敲了敲手心,道:“剑灵出世可是难得一见的奇缘。到时候你可莫忘了通知我来看看,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皇甫卓有些好笑地道:“哪都有你。”但他心中想的却是,夏侯瑾轩身为门主,其实已经甚少有机会像从前一样到处行走,探寻他喜爱的神怪之事。只有方才那时候,他兴致勃勃的样子,才让自己觉得怀念。夏侯瑾轩这两年过的并不容易,夏侯韬久病已不理事,整个门中重担都在他一人身上,既要处理武林中事,又要维系家族生意,一开始实是疲于应付。皇甫卓自然也一直协助他,渐渐总算支撑了下来。夏侯瑾轩又与弟子们一同习武,还挑选了弟子中资质合适之人教授五灵法术,如今的夏侯家虽不比夏侯彰在时势力之大,江湖上本来对这年轻门主的怀疑轻视之心倒也尽去了。皇甫卓心知以后的夏侯家,只会越来越好,夏侯瑾轩也会成为稳重可靠的世家门主——甚至自己将来,也会是这样。但是这些,也许并非那人心中所愿。
他便又一笑,道:“对了,你那个侄儿,是叫做芃儿的罢,他怎么样了?”
夏侯瑾轩摸了摸头道:“芃儿挺好的。读书习武都上进,资质也不错。二叔也喜欢他。比我那么大的时候强得多了。”原来夏侯瑾轩去扬州谈生意时,竟然意外发现了自家另一支同宗亲戚。正气山庄的基业,大多是夏侯瑾轩的祖父与父亲努力挣得,而扬州这一支却是一直不曾参与过江湖事的,近年来人丁已经单薄。与明州和青州也都无联络。这芃儿却也命苦,他年方十二岁,一年之内父母早逝,夏侯瑾轩便将他带回明州夏侯府抚养。——他也是心中存了私心的。虽然未曾正式将芃儿当做少主,对他态度却已经与少主无异。夏侯瑾轩想起自己小时候,又叹道:“我才大了他十岁,却被他天天叫叔叔,总觉得别扭。”
皇甫卓只道一句:“你年纪还这样轻……”末了自己叹一声,并不说下去了。这时云来石已经到了蜀山,二人刚登上山门,就听头顶上有人爽朗道:“哟,两位小少爷来啦。”
对着现在的二人还能如此称呼的,也只有谢沧行了。他一转眼落在两人眼前,又笑道:“你们来的早啦,别派的人还在路上呢。早知道你们这时候就来,我就不用自己跑去唐家集吃饭了,让你们请客多好哇。”
二人对他这般说话早已习惯,知道谢沧行的真实身份是蜀山的罡斩长老,一身武功剑术也是派中数一数二的。他带着两人熟门熟路地向弟子房走过去,夏侯瑾轩便笑道:“我们没请谢兄吃饭,倒要谢兄来接人带路,也是好大面子了。”
谢沧行嘿嘿两声,道:“这一阵子,掌门师兄和太武师兄闭关,门中的事是青石和玉书师兄管。不过这俩人嘛,也不用特意去拜访,没人打扰,他们反而高兴。我是师姐传信叫回来的,说是不能回来的比客人还晚,嘿。”
皇甫卓道:“现在武林各派人人自危,魔教的势力越发难以抵挡。这蜀山还是一片宁和。不知贵掌门对联合对付净天教一事,到底是什么意见?”
谢沧行道:“皇甫少爷说话还是这么直接。”他顿了顿才又道:“我们蜀山弟子,时常与妖魔打交道,其中也有过与魔有深切关系的人。所以眼见人魔之间对立到如今的地步,实在对双方都是祸事。可若是将魔族一举消灭,也不是妥善之计,说不定要牵扯上整个人界,实在不能轻下决定。所以还是等师兄出关再说。”
这回答倒也在意料中。接下来的几日,武林中人渐渐都来到蜀山,谢沧行既不能找人比武打架,便经常躲到皇甫卓住处来。连皇甫卓自己也不明白这谢沧行为何偏偏愿意和自己走得近,若从他一贯偏好而言,难道不是与夏侯瑾轩胡扯更有趣味?两人闲谈时,他便也说出对夏初临的担忧来。谢沧行听了扶着下巴嗯了一声,有些故作玄虚的眨眨眼,道:“皇甫小少爷不用急,这事包在我身上了。等我准备准备,你回家的时候,一切都办好!”
皇甫卓也分不清他是靠谱还是不靠谱,只能哎了一声。
等到各派来人齐聚,蜀山掌门却仍未出关。众人找青石玉书两人议了几次,都未有个结果,不禁心中焦躁。众人也不禁猜测起来,蜀山定然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两位道长任凭人言,也平静如故。皇甫卓本想私下找谢沧行打听,却两日未见他的人。这一日早上他被外面喧哗惊醒,奔出门去一看,只见远处一道红光冲天,显然是异象。他还未能找人询问,蜀山弟子已经奔走起来,净天教的兵马已经到了蜀山故道了!
净天教与武林纷争日久,对蜀山却并未故意招惹。因而各派防范魔教,都是把兵力人手安排在自家,而来蜀山的人带的弟子都很少,万没想到这一次蜀山竟然首当其冲。青石站在太清殿前,安排弟子防卫出击,指挥若定,并不见慌乱。他本想安排各派来人前去避难,武林中人却也大多不肯接受,便随蜀山弟子一起迎敌。皇甫卓在殿前找不到夏侯瑾轩,心中正急,忽然见一个灰色人影如风般从眼前掠过,他忙大喊一声:“谢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