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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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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品剑大会比武终于结束。各路武林人士纷纷离开折剑山庄。只有四大世家的人因与欧阳家私下交好,多留一阵。白日人流往来,到了夜晚,便显得比之前静谧得多。
夜中有雪。
皇甫卓将手中的灯笼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自己拔剑出鞘,就在这雪中又舞起一遍炎枫快剑。他身影迅疾,翻腾纵跃,雪光映着剑光,在这夜中也极为耀眼。这一路剑法终于止息,他执剑而立,才有细雪飘飘扬扬洒落上他洁净的衣衫剑刃。他抬头望了望天,收剑回鞘,转身进了一旁夏侯瑾轩的房中。
他将房中的灯烛拨亮,走到床前坐下,习惯似的握了握夏侯瑾轩的手。他自己的手因为在雪中练剑,有些凉意,与那人的手一样。他微微运起内力,将两人的手都暖了。夏侯瑾轩仍静静睡着,气息又轻又细,似乎没什么事能将他惊扰。皇甫卓又给他掖了掖被子,顺手理了一下他的额发。手指似是触到了他的睫毛了,便收了回来。
他盯着夏侯瑾轩的脸看了一会,似乎是确定他还不会醒来,便又探手去他枕下,慢慢摸出一本书来,起身回到座位上去,就着灯翻开,找到自己上一回看到的地方。
这却是一本市面上卖的传奇话本,名叫《逍遥游》。不过据夏侯瑾轩自己说,这上面的故事也不是全属杜撰,而且因为印量不大,现在反而不好找,竟是个稀罕的物件。这话说给皇甫卓听,他自然扭头就忘。只是前日他夜中难眠,又在夏侯瑾轩房中枯坐无聊,无意中从那人枕下翻出了这书,好笑之余,他竟鬼使神差地翻来读了。没想到一读之下,却是欲罢不能。虽然知道这些神仙之说不尽可信,可是读到那些仙剑的传奇,仍是觉得心向往之。他这一读时间甚久,惊觉时已是深夜,这才意犹未尽的把书房放回去,回了自己房中。
他很快又沉入书中的世界,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看书之时,面上忽而微笑,忽而皱眉。这故事实在引人,他一口气终于读完,却没有结尾。他再翻回头一页,再发现这只是第一卷。
他心里有些怅然,再抬头时,却发现有道目光正十分柔和地注视着自己。他惊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书也掉到了地上,他一时手足无措,好似一个被发现了极力掩藏的心事的孩子一般,半晌才瞪着眼断断续续道:“你……你……怎的……不说话!”
夏侯瑾轩眨眨眼,有些无辜地道:“我……看你读书认真,怎好打扰。再说……我若出声,你就不会继续看了。”
皇甫卓愣了一下,心中只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脑中怎么还想这些无用之事。但他也听出夏侯瑾轩声音有些哑,便给他倒了一杯水,走到床前将人小心扶起,慢慢喂给他喝了。他见夏侯瑾轩终于喝完水,喘了口气,仍靠在自己怀里不愿动弹,也不忍心将他放下,只叹道:“你都躺了两天了。这两天折剑山庄里没一刻消停,只怕只有你一个人还能睡得安稳。”
夏侯瑾轩皱着眉咳嗽一阵,小声道:“胸口好疼。”
皇甫卓见他这般,也疼惜他,嘴上却道:“谁叫你一定要去逞能,知不知道自己有几分几两?平时不见你练武,这个时候非往上撞,你不倒霉还有谁倒霉。”他说着却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把那人紧紧裹住了。
夏侯瑾轩有些委屈地道:“皇甫大人说的是。小的以后一定记得逃跑,比武这种事都交给你和姜兄便好。”
皇甫卓唉了一声,又道:“你没有内功底子,受这种内伤最是麻烦。夏侯二伯和两位蜀山的道长已经给你看过,多亏了有了蜀山的伤药,才不至于更加严重。不过你这一次回家之后,怎么也要好好休养上一月,不要劳累,也不要跟人动武。”
夏侯瑾轩苦笑道:“这个自然。我又还能跟谁动武,你大可放心。”皇甫卓一想也是,只叹了口气。夏侯瑾轩又道:“你还没跟我说……那之后,又怎样了?”
皇甫卓顿了顿才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夏侯世伯担心得了不得。你以后可不能再让世伯这样担心了。他宁可……宁可自己丢了面子,也不会愿意看你这样。”
夏侯瑾轩叹道:“我明白。可是那时……那时我是真没有别的法子……”他说到一半又停住,皇甫卓便续道:“你可知,这一回比试,胜得,仍然是萧长风?便是人人都看出你先前手下留情,但是你却并没有当真制住对手,更没有出言压服。便这一犹豫间,就能让对方反败为胜。比武场上,虽然是点到为止,但是刀剑无眼,谁也不能当真保证丝毫无损。擂台上便是受伤乃至送命,也不是少见的。这一回是你身份特殊,萧长风又不占理,所以欧阳世伯取消了他参加品剑大会的资格,将他处罚了。”他转头见夏侯瑾轩盯着自己看,似是听得认真,面上却多了一点倦意,心中暗暗怪自己训他太多,可是若不训他,这时候又该说什么?他停了停,才慢慢又开口道:“总之……我是说你多了些。但是我只希望你能……唉,不论武功术法也好,别的也好,你总要保护好自己,不要总是让……我们一直为你担心。”
夏侯瑾轩点了点头,轻声道:“皇甫兄,我都明白。”皇甫卓听他这般说,反倒没了言语。又觉得怀中人身体松了松,听他闷闷地又道:“我从小不练武,没受过什么伤。这还是第一次……原来受内伤就是这种滋味……你一直练武,又行走江湖,是不是也有受这样重伤的时候?”
皇甫卓没料到他想到这个,一时犹豫,却还是道:“自然是受过伤的……严重些的……也有过。不过我武功已有一定根基,受重伤并不易。痊愈起来也比常人来得快。”
夏侯瑾轩道:“可是你没跟我说过。”
皇甫卓道:“武林中人哪个不是如此?不光是我,姜兄,我父亲,你父亲年轻的时候,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有什么好说。”他有些好笑,又道:“这本就是十分寻常之事。依我说,你受这一次伤,也未尝不是好事,叫你以后多长记性。”
夏侯瑾轩似是欲言又止,可终究是没说话,只闭目咳嗽了两声。皇甫卓见他倦色已浓,便道:“你也累了,还是早点休息。”他刚扶着人躺下,夏侯瑾轩却又道:“你方才说,这两天折剑山庄里不平静,是还出了何事?”
皇甫卓一皱眉,心道他怎么还想着这个。他握了握夏侯瑾轩的手腕,道:“你才刚醒来,不要劳神。这两天的事,等你再好一些,我自然都告诉你,不会隐瞒。”他见夏侯瑾轩点头,便也放了心,刚转身欲走,却听那人又小声道:“你去翻翻那边我的柜子里。”
他心里疑惑,却仍是依言打开柜子,只见叠着的衣服上好好地放着一本《逍遥游》第二卷。他下意识地拿起来,回头对上夏侯瑾轩促狭的眼睛,只觉得脸上腾地一下红了,恨不得把书扔在那人脸上。夏侯瑾轩连忙翻个身,口中道:“借给你的,莫忘了还给我。”声音里却又有掩不住的可恶笑意。皇甫卓捏了捏拳头,终于是揣着书掉头大步恨恨走了,又把门轻轻关上。
夏侯瑾轩既然醒来,夏侯彰与夏侯韬两人也终于松了口气。夏侯彰是个性子粗疏的武人,这一辈子也没做过什么细心照顾人的活计。然而这一回却不顾夏侯韬拦着,整日陪在儿子房中,连粥食都亲自喂了。夏侯瑾轩推拒不得,口中说尽了好话,瞧着自己爹一脸欣慰地样子,还得不时忍受被烫着的苦楚,抬眼向二叔求救时,夏侯韬却只是捋须微笑不语。夏侯彰风光半生,只有这一个独子,心中其实极疼爱他。他母亲又去得早,夏侯彰虽在人前是光鲜强势的夏侯门主,对着自己幼子时却也只是个不知所措的父亲。亏得二弟心思细腻,兄弟两个男人,也把孩子抚养得大了。儿子更与疼宠他的二弟亲近,夏侯彰面上无谓,心中其实也暗暗松一口气。——若是换了自己整日与儿子粘在一起,倒不知如何是好了。知子莫若父,他虽然平日总是教训儿子软弱无能,但心中也早认定自己的儿子必然不是平庸之辈。这一回事情一出,夏侯彰只觉得自己儿子长到十七岁,从来未有过这般的乖巧柔顺。他心中忧喜参杂,心思便都放到了递给儿子的一碗药汤上了。
终于吃完了药,夏侯瑾轩喘了口气,任父亲抬袖给自己抹了一把烫出来的汗,道:“爹,我已经好得多了。叫爹这般忧心劳烦,孩儿心里过意不去。”
夏侯彰淡淡道:“我是你亲爹,喂你吃两口东西,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夏侯韬在一旁微微一笑。这时欧阳英却带了那两个蜀山弟子来了。这两人乃是一对师兄妹,名叫铁笔与凌音。看着年纪与皇甫卓等人相仿,然而却已看出目光湛湛,气度不凡。众人便先起身至外间等候,那让名为凌音的女弟子为夏侯瑾轩伤势细细诊治过,出来对众人道:“夏侯公子的内伤,如今已是好转,夏侯门主大可放心。只是公子根基尚浅,恢复起来恐怕不快。我已将一套道家吐纳之法传授与公子,令他自行修习。此心法最是平和,无伤人之效,却有养身之能。公子习得,日后也能强身健体。此心法并非蜀山独有,夏侯门主也不必顾虑。”
夏侯彰行礼道:“如此多谢道长了。道长费心为小儿医治,夏侯家感激不尽。”众人见这凌音虽然年轻,但言语行事妥帖大方,都心道蜀山弟子果然不凡。蜀山二人行止利落,此事一了便飘然离去。众人又回了里间。夏侯瑾轩见这团团围过来的样子,方欲劝说,欧阳英咳嗽一声,道:“夏侯世侄能无事,大家也就能放心了。这一回的确错在长风,我已命他去面壁思过,若不悔改,便不许再用我欧阳家弟子的名声行走江湖。此事责任在我,累得世侄受伤,心中实在难安。”
夏侯彰却又在夏侯瑾轩肩膀上一按,自己接口道:“欧阳兄也不必太自责。比武场上刀剑无眼,谁也不能说万无一失。瑾轩受伤也只怪他自己不小心。只是折剑山庄此处天气严寒,恐不利于休养。现下品剑大会已经结束,我们也不愿多插手欧阳兄的家事。这两日便准备回明州了。”
他声音平淡,也听不出喜忧。欧阳英叹道:“是该如此。待世侄大好了,我必然令长风亲自去府上谢罪。”
夏侯瑾轩忙道:“小侄不敢。小侄也明白萧师兄也是一时失手,乃无心之过。左右小侄也无事,此事……还是不要在意了罢。”他说着话,却没底气,眼睛瞟向自己父亲。夏侯彰只略略摇头,也不多话,只按着他躺下,道一声:“你自己好好休息。”便拱手走了。夏侯韬伴着欧阳英落后几步,在别院里慢慢走着,才叹道:“大哥忧心瑾轩的伤势,太急躁了些。这孩子被我们保护得太好,从小没吃过苦,也怨不得大哥如此焦心。我们自然也明白此事……意外居多。还请欧阳盟主不要介意,免得伤了两家和气。”
欧阳英摇头道:“夏侯兄莫要如此说,可教欧阳英无地自容了。现在看来,不少人倒也小瞧了夏侯世侄。世侄宅心仁厚,欧阳英却教徒无方,实在惭愧。”两人又互相宽慰了几句,方才散了。
晚上皇甫卓来的时候,倒是没料到那人竟然没睡,特意等着自己来。瞧见那人亮亮的眼睛,皇甫卓便揉了揉脑袋,连训他的话也懒得说了,夏侯瑾轩倒是自己先道:“我知道你要怨我这么晚了不休息,但是偏偏你总是晚上来,我睡着了也得被你弄醒。再说,明后天我就要回明州了。”
夏侯瑾轩最后一句倒是重点,皇甫卓皱眉道:“你才刚好一点,路上颠簸总是不好。却做什么这样急?”
夏侯瑾轩叹道:“我受这伤,叫爹心里不痛快。虽然两家的和气不能伤了,爹也知道这不能怪欧阳世伯。但是他想早点带我回去,却也是情理中。”
皇甫卓点头道:“如此也好。你既然是与世伯他们一起走,我也能放心了。这两天……父亲看着我有些紧,我便只能晚上来看你。”
夏侯瑾轩道:“这可奇了。皇甫世伯看紧你又为什么?难道与你当初说的事有关?我也看出爹与欧阳世伯言谈之间,是有些事情不肯说开,还望皇甫兄快快为我解惑了。”
皇甫卓叹了一声,在他床边坐了,缓缓道:“你受伤之后,欧阳世伯十分生气,罚萧长风面壁——这你是知道的。萧长风固然向欧阳世伯恳求,说自己是一时求胜心切,很多弟子也帮着求情,叫世伯更加恼怒。他原不知自己庄上弟子竟不是同心,而是拉帮结派,大部分跟着萧长风,也有部分帮着……姜师兄。姜师兄这边人也趁机说起萧长风平素与他们不对付,闹到最后竟成了两派弟子相争。欧阳世伯刚当上武林盟主不久,多少眼睛盯着,竟然在品剑大会上闹出了这事……我父亲他……他心中有些不满。”
他语声有些涩滞,夏侯瑾轩却也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也只能劝道:“欧阳世伯的人品咱们都是清楚了,想来这事他定能处置得当。”
皇甫卓摇了摇头道:“欧阳世伯处罚了萧长风,又训斥了闹事的弟子。可姜师兄看起来有些忧心的样子。你也知道他的性子,本来和他亲近的人也不多,他更怕连累这些人。第二日品剑大会照常举行,比到最后,却是我与姜师兄对决。”
夏侯瑾轩“啊”了一声,道:“可是我怎么没听人与我说起!唉,你们二人对决,那不知有多精彩,只恨我不能看到。”
皇甫卓苦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可说。我与他对决之前,我父亲很是紧张,虽然未对我许胜不许败的话,可我心里是明白的。姜师兄年长于我,又根底扎实,江湖经验也多于我。对上他,我心里其实并无太多把握,只尽己所能罢了。但是这一战却也奇怪。姜师兄他……未尽全力。或者说,他无法使出全力。我们战到一半时,我便看出他面上似有痛苦之色,我心里担心,想要问他,他却不曾给我说话机会。那之后几招,我只觉得从他身上传来一阵……十分狂暴的气息,压得我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我还心想如此下去我必败无疑,还极可能受伤……我勉力支持,姜兄却似乎是忽然醒悟,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内息,连着使出三招……那三招我认得,乃是我年幼时他陪我练剑,亲自教给我的。我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与他假意过了几招,互认平手。”
他一气说了这些,想到当时之时,仍是有些疑惑。夏侯瑾轩默然一阵,道:“姜兄如此……倒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他护送我来折剑山庄路上,曾遇到过一个妖物。我第一次遇到如此意外,有些慌张。他为了护我,受了些伤。那妖物十分厉害,我们费了不少力气才将它打倒,姜兄也耗了不少内力,那时他便有些走火入魔之象,是我想起二叔的书中有些清心的法门,帮助姜兄调息,才过了此难关。不想如今又……总之你们都没事,也算大幸了。”
皇甫卓点点头,若有所思。他二人这一晚谈话,都觉得有些担忧。似是知道要有些事情发生,却全不能抓住是何事情。往日两人说话,说说笑笑总没个停顿,这一回却生出些相对无言的味道来了。半晌皇甫卓起身告辞,走出房门时他却也打定了主意,那人自然回了明州,这边的便不叫他操心。不论父亲如何想,便真有什么事,也是他皇甫卓先担了就是。
一日时间,夏侯韬倒也都将回程诸事都打点得妥当,还特意备了一辆宽大马车,里面布置得暖和舒适,令夏侯瑾轩躺卧在内。除了欧阳皇甫两家,谢沧行并兰瑕姐妹却也没走,此时与姜承一起过来送行,叫夏侯瑾轩心中感念,但被他们瞧见自己如此示弱,倒也有点羞惭了。他辞别了众人,心中惦记着皇甫卓说的写信给他。路行得不快,他在车中被晃得昏昏睡去之前,才在心里又感激起自家二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