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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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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夏侯府。
夏侯瑾轩在自己房中书桌前闲坐,眼前铺着笔墨,一张花鸟画到一半。仔细看去,画上画了两只鸟儿,一红一白,神态灵动亲密。他却有些走神,指尖夹着笔托着下巴望着窗外发愣。这时半开的床前一阵鸟雀扑动翅膀的声音,他连忙放下笔凑到窗前,原来是一只鸽子落到了窗边。他对那鸽子叽叽咕咕念叨了几句,十分温柔地把鸽子腿上的竹筒卸下来,又取出了纸条。鸽子被他抚摸得舒服,又乖乖吃起了放在一边的鸟食。夏侯瑾轩把纸条打开,只见里面都是些数字和符号。他回到书桌旁,一边快速地翻起书来,一边对照着纸条,他做这事早就熟练之极,没一会功夫就看完了。他想了想,却不回信,便把鸽子放走了。
此时距夏侯瑾轩同父亲和二叔从折剑山庄归来已经过去了一月。这一个月的日子对他来说也算苦乐参半。他本来内伤颇重,前半月都只能卧床,连看书久了都觉头晕眼花,又要应付两位长辈轮番疼爱,实在气闷无比。好在好转之后,他父亲对他倒是温柔了许多,也暂时不提练武之事,家中生意也不要他管了,令他一门心思休息玩乐起来。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来边吃着零嘴边看弟子们练武,他自家的刀谱剑谱早被他少时看闲书一般看过,只是不肯练。午饭完了是午觉,下午摆弄些琴棋闲书,有时候还带上向儒跑出去逛街钓鱼。日子过得十足游手好闲,连他二叔也打趣他,这么下去,人倒是比受伤之前还养得油光水润了。
他父亲二叔也不曾跟他提起江湖事。只是他与皇甫卓私下用密文书信往来,倒是将别人都瞒着。因此离开之后的事情,他也大概知晓。姜承的事虽然也令他颇为担心,但后来皇甫卓又传信说他被江湖中结识的好友唐风邀请去家乡游历了。他也将这事好好思量过,托皇甫卓开导姜承,叫他在外暂避风头,待以后自己想法找机会令他重回师门。而皇甫卓也是一般想法,知道欧阳英也只是权宜之计,只是碍于父亲之意,无法陪着姜承。夏侯瑾轩本来是坐不住的,后来被皇甫卓教训了一番,叫他好好休养。他心中又得了个打算,这才安心下来。这时自觉已经恢复如初,连出门他父亲都不大管了,便琢磨着怎么把这打算说出来。
他正东想西想,小厮却进来道:“少主,门主叫您到正厅去见客呢。北边来人了。”
夏侯瑾轩一愣道:“北支来人?不过是些我不熟的亲戚,以往也不用我特意陪着,为何这次却叫我去?”
小厮道:“这……小人不知。门主和二门主都等着呢,您还是快去罢。”
夏侯瑾轩有些不情愿,一瞬间心中转过了装病的念头,但是却又立刻摇摇头,道:“我知道了,你先去,我随后就过去。”他将人打发走,自己慢吞吞更衣完了,便出了伏波院,慢吞吞往前厅走去。
他晃悠到了游廊里,漫不经心地往一旁的荷池望去。此时正是春末夏初,池中荷叶茂盛,有几支已经结出了小小的花苞。他想到一月之前的折剑山庄还是冰天雪地,而此时的明州已经是花团锦簇了。而开封的荷花要开,则还需等一段时日。他胡思乱想,却忽觉一阵劲风袭来。他当下立住不动,一瞬间一个东西正擦着他脖颈飞过去,耳边头发都被带着扬起来,而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下一刻便听一个少女声音有些遗憾地道:“你怎么都不躲呀,真是没意思。”
夏侯瑾轩背着手哈哈一笑道:“我既然知道你每次都打我耳后,决不会打到身上,而夏侯小姐的骑射准头又是一等一,我有什么好躲的?”
话音刚落,他便见从假山上一跃而下一个少女来。她年纪不过十五六,一身红色劲装,头上梳着双髻,显的活泼明丽,手中所持正是一副弹弓。这少女两步跳到夏侯瑾轩身边,笑道:“二哥哥,你下次再不躲,我可要打你的银锁啦。”
夏侯瑾轩笑着摇摇头,道:“你怎么来了?爹还要我去前厅见人呢,难道是见你?”
少女道:“谁叫你这么慢,大伯等得急了,叫我来催你呢。”两人说着加快了步子。原来这少女是来自夏侯家青州的分家,名叫夏侯琳。夏侯家排辈乃是南北两家一起,夏侯瑾轩在北支上面还有个已经出嫁的大姐。但是南北两支平时往来不甚密,只是每到年节是互相派人探望祝贺而已。说话间两人匆匆过来,便见夏侯彰皱了眉头,道:“这惫懒子!平日磨磨蹭蹭也就罢了,居然还要你妹妹去找你。真是不像话。”
夏侯瑾轩老实应了一声,又回头重新与夏侯琳及同来的北支管家夏侯律见礼。夏侯韬已经笑道:“我这身子,却也叫堂弟他们一直费心了。年年准备这么多药材,还叫琳儿送来,真是过意不去。”
夏侯琳道:“琳儿小时候来明州,大伯二伯都对我好。我如今大了,父母叫我外面游历一下,也是好的。再说我也想念两位伯父和二哥哥。又听说二哥哥前日在品剑大会受了伤,爹刚得了这好人参,我就求着爹叫我送来呢。”
夏侯彰点头道:“亏你们还想着他。瑾轩的伤如今已然痊愈了。琳儿虽然年少,但是骑射兵刃都不落人后。想来日后定大有出息。”夏侯瑾轩本能地心里吓一跳,他父亲却也没继续说下去。几人又讲一阵闲话,夏侯彰便挥手道:“你便先下去罢。你妹妹难得来一趟,你便多陪她逛逛。”夏侯瑾轩喜得连忙答应,便与夏侯琳出来了。
两人边走边说笑,夏侯南支人丁不旺,夏侯瑾轩也是独子,夏侯琳年少时来明州,两个孩子性子相投,又年纪相近,便熟识了。后来虽分开,也是经常通信。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练武场,见一群夏侯家弟子正练习剑法,夏侯琳便停住了,仔细看了起来。夏侯瑾轩知道这位妹妹天生好武,天分又高,跟自己可是大大不同。便也同她一起看了一阵,又随口笑问道:“他们练得好不好,夏侯小姐可能指点一二?”
夏侯琳笑道:“我哪敢说指点。四大世家的剑谱二哥哥只怕都能背,我可不如你明白呢。”
夏侯瑾轩咳了一声道:“我那只是纸上谈兵罢了,哪好意思说出来的。”
夏侯琳便不再取笑他,又道:“不过我看,南支的师兄弟们所练的剑法,与我们北支还真是颇有不同。进退之间轻灵转圜多了许多。相比之下北支剑法大开大合,注重力道。我练起来还真有点吃力。”
夏侯瑾轩道:“北支的剑法是男弟子修习的,而南支剑法则是男女都可修习,自然不同。明州此地丘陵河湖众多,骑射之术不如北方施展得开,因此在剑法暗器上多下功夫。今年刚巧二叔与几位武师商议,新制出了一种小巧□□,最合女弟子使用,等临走我送一把给你。”
夏侯琳笑道:“那我先谢谢二哥哥啦!”两人看完一套剑法,夏侯瑾轩便送夏侯琳回客房。终于见四下无人,夏侯琳从怀中摸出一本书来,放在夏侯瑾轩手中,道:“这可是我特意为你留心带来的,你看喜欢不喜欢?”
夏侯瑾轩一看那书看起来十分古旧,书名乃是“观云仙记”四字,又翻了翻,不觉喜道:“你这哪里得来的?我早听说此书是记载众多仙灵传说之地所在,但是绝版已久,一直无缘得见,竟然让你找来了!”
夏侯琳笑道:“这种东西,也只有你当它是宝。肯定是内容太过荒诞不经,没有人信,所以才绝版了罢。”
夏侯瑾轩笑道:“人各有所好嘛。”他将书揣在袖中,煞有介事地拜谢了夏侯琳,又约了第二日一起看庙会,方才回了自己院中。
接下来的几日,夏侯兄妹俩过的十分自在。夏侯彰也由着夏侯瑾轩将夏侯琳带着各处玩耍。夏侯琳久居北方,对江南风物十分好奇。这明州城既大,又与北方迥然不同。每日出了门简直不想着要回来。看够了杂耍,又逛小铺,买上一兜子吃食,嘴里时刻不停。还要诉一下在老家每日练武的苦处。夏侯瑾轩虽然自己也是个爱玩的性子,这几天却当真尝到了陪女孩子玩乐的滋味。夏侯琳从小练武,精力充沛,叫她跑上一天不歇息都是可能的。可怜夏侯瑾轩跟她马不停蹄地走上两个时辰,便是腰酸腿疼,还要被妹妹取笑。
总算到了傍晚时分,夏侯琳又拉着夏侯瑾轩去海边看夕阳。两人站在栈桥上,暖和湿润地海风吹在脸上。夏侯琳望着一艘一艘大大小小的船只驶离海港,似乎乐此不疲。而这景致早是夏侯瑾轩看惯了的,也不觉得如何。不过夏侯琳不再乱跑,倒也可以让他的腿脚解脱一会。他累了一天,趴在栈桥栏杆上,竟然犯起困来,脑袋一垂一垂的。迷迷糊糊时忽觉得后背一疼,他嗯了一声直起腰来,却见是夏侯琳在他后背拍了一掌,道:“二哥哥,你想什么哪?心不在焉的。”
夏侯瑾轩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枇杷糖含在嘴里醒神,半晌道:“也没什么。我想……出门走一走,离开明州。”
夏侯琳掩口一笑道:“你说真的么?你平常不是一向不爱出门,只窝在房里看书的?难道……要行走江湖?你的病真好了罢?可不是又犯了。”
夏侯瑾轩摸摸头道:“行走江湖……有什么不可以?我不出门,爹说我惫懒,想出门,你们又笑话我。这天下之大,我只在书里读过,自然也是想亲眼看看的。只是平时偶尔出门,都是跟着夏侯家大队人马,那多无趣,我自然不想出门了。”
夏侯琳笑道:“你想自己去呀?可是你武功那么差,不怕没走多远,就被人欺负了去?”
夏侯瑾轩笑道:“你还不懂?江湖上最危险的便是武功不好不坏的人。武功极好和不会武功的人都是安全的。我自然不怕。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去。我都想好了。”他转过头去望海,又慢慢道:“我有个好朋友现在境遇不好,被赶出了师门,但这不是他的错。我……很担心他。想去找他,看有什么办法能帮到他。可是我一直待在明州,什么都做不了。”
夏侯琳道:“你说的是折剑山庄的姜承师兄?”
夏侯瑾轩道:“不错,原来你也知道这事了。”
夏侯琳道:“姜承不再是折剑山庄弟子,是通告了整个武林的,还有谁不知道呢。欧阳家说他勾结妖魔打伤师兄,你一向和他很熟的,是不是真的呀?”
夏侯瑾轩摇头道:“以姜兄的为人,这些事是断不会做的。便是……眼下表象如此,我想他定然有不得已的缘故。还是要见到他才能确定。”
夏侯琳歪头想了一阵道:“那也有理。但是你出门是为了找他,他又身为折剑弃徒,大伯知道了,只怕要不高兴。”
夏侯瑾轩轻敲着掌心道:“我与姜兄的情谊,爹也了解,我想他不至于因此怪罪。只是这面上名声,倒也的确需要考虑。我都已经想好了,此事说来倒还要你帮忙。”
夏侯琳有些好奇,夏侯瑾轩便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夏侯琳听完眼神复杂地瞧了他一会,噗嗤一下笑出来,才点了点头。夏侯瑾轩便唉了一声,陪她到海港市集上挑选海螺去了。
又过一天,夏侯琳与北支众人便来告辞,要启程回青州了。夏侯彰夏侯韬自然是客气了一番,又对夏侯琳多番叮嘱。夏侯瑾轩也在场,便上前一步道:“爹,二叔。这两日阿琳妹妹来得不易,也让孩儿心中多了些思量,想要与爹和二叔讲说。”
夏侯彰道:“你说。”
夏侯瑾轩看了一眼夏侯琳,道:“阿琳妹妹虽然年少,但是武功却不差,巾帼不让须眉,已能行走江湖,让孩儿心中甚是羡慕。孩儿自觉得往日在家中,浪费了大好时光,又叫爹和二叔操心,实在惭愧。”
夏侯彰捋了捋胡子,一旁的夏侯韬微笑道:“瑾轩,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了?”
夏侯瑾轩道:“孩儿这次去折剑山庄,实在大开眼界。结识了谢兄他们,觉得江湖中事,也全不像我想的那般,是孩儿以前想得太浅薄偏执了。还有皇甫兄,他与我年纪相仿,又从小一起长大,可如今看来却文武出色,已经大不一样了。这么多人当中,只有孩儿一个人还像小时候一样,不懂世事,一味须人庇护。孩儿心中,实在不安。”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叫两位长辈都愣了愣。夏侯彰咳了一声,有些不耐地道:“这些话都休要提了。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快点说出来。”
夏侯瑾轩道:“我想……去开封,找皇甫兄。我们在折剑山庄时便约好,等我伤好了,我们便一同去江湖上行走历练一段时日。瑾轩虽然不才,但是皇甫兄的武功过人,江湖经验也丰富得多,我们二人同行,想必爹和二叔也能放心。”
夏侯彰倒真是被他说得有些呆了,下意识地便要拒绝。然而看到儿子的眼色十分热切坚定,心里又想到,明明是自己常常训他不成器,不爱练武,不涉江湖。如今儿子真的开了窍了,自己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强作淡定地望了一眼自己二弟,夏侯韬便开口道:“你今天忽然如此说,但想来也不是一时兴起。然而外间江湖风波,你未曾经过。这江湖历练,我与你爹也不是不愿意你去。只是你的江湖经验……如此麻烦皇甫家,是否不妥。”
夏侯瑾轩忙道:“二叔放心,我与皇甫兄已经说好了。皇甫世伯本来也是希望皇甫兄多行走江湖,磨练武功性情,以后好接管家中事务的。身为武林世家中人,这本来便是应该的。孩儿已经想明白了。孩儿与皇甫兄结伴,想来也不至于一无用处,待孩儿回来,对江湖之事也能更明白,也不会常常令爹担心了。”
夏侯韬也自觉无话可说,孤疑地回望了自己兄长。夏侯彰便只好道:“便是你要去……明州到开封,难道你便要自己去?这却不行。”
夏侯琳便行礼道:“这个大伯若是不放心,可以叫二哥哥与我们同行。琳儿与律叔将二哥哥送到开封便是了。”
夏侯韬叹了口气,低声道:“这孩子,全都让他计划好了。现在只怕连行李包袱都已经摆在房里了罢。”夏侯彰望望自己二弟,再望望儿子,再望望夏侯琳,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夏侯瑾轩吓了一跳,叫一声“爹”,心里七上八下,头也低下来,只怕是做得太过,又惹爹生气了。夏侯彰终于停了笑声,面上却仍是少见的柔和,开口道:“即是这样,你便去罢。记得年内定要回来一次,去青州拜见你几位叔父。琳丫头,这一路就多担待着他了。”
夏侯瑾轩喜不自胜,连连答应,忙忙地便去拿自己已经打好的行李。夏侯韬将他们兄妹又都嘱咐了,叫夏侯瑾轩不要忘了给家中传信。经了半天的兵荒马乱,才把人都送出大门口。这一路上被这兄妹催着,行路便快。没几日到了开封,夏侯瑾轩便打发夏侯琳不用送自己,只管回青州就是。夏侯琳知道他的心思,也就不管他了。
夏侯瑾轩目送着夏侯家的马车走的远了,才自己背着轻飘飘的只装了衣物和银票的包袱,慢慢晃着走到皇甫府门口。守卫的弟子见到是他,只行个礼便让他进去了。夏侯瑾轩步履轻快地进了府门,就往内院里走。才走到一半,便见前面拱门里迎面冲来一人,用带了三分怒气,三分惊讶,却更有十分欣喜的声音道:“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