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到现在》龙千岁

5、第 5 章

　　说来可能有人不信，精神科才是本医院第一创收大户。其下又分为一处和二处，一处在主楼，平时医生们就是在这里为患者答疑解惑，排遣烦恼。那里环境舒适，也能让人放松心情。患者如须住院，一律安排在主楼右侧独立的住院部。牌子上一律只写精神科，并不注明另有分部。而二处是个相当神秘的所在，安全措施相当严格，连医院里的员工也不见得去过。

　　穿过雪白肃穆的医院主楼，绕过带喷水池的花园，眼前出现一栋红砖二层小楼。这栋楼房仿照欧式建筑修了尖顶，顶尖上的风信鸡慢悠悠地左右旋转。它孤零零地耸立在树林旁，两侧墙壁上爬满了绿油油的长青藤、爬山虎，看起来仿佛是欧洲童话中的可爱房屋。而当轻风吹动细纱窗帘，就能看到窗子里都安了结实的铁条。上官左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右手拿着文件夹，独自沿着长满苔藓的人行道向那栋楼房走去。

　　路旁有不少高大乔木，大多是当初动工时特意留下的，如同花园中的郁郁葱葱。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洒下错落的光斑。就连最平淡无奇的白色医生袍，都因这浓浓淡淡的光影带上了一丝活泼生机。上官文止微微眯起眼睛，享受自叶片缝隙间流淌而下的温暖。皮鞋踩在厚实的青苔上，有种奇妙的柔软而又坚实的触感，就像踩在积雪上。孩提时故意在雪地里玩耍打闹，其实就是为了听听奔跑时脚下如何咯吱作响。

　　眼前的雕花铁门有半扇躲在阴影里，攀缘植物的卷曲触手在一旁小心试探。左手自衣袋掏出，伸指按下门铃。一阵布谷鸟的叫声过后，右上角的微型喇叭里传来了优美动听的女声：“上官主任，请进。”上官举手扳动门把，向里一推。

　　门里同外面一样安静，温度也更凉爽而舒适，却因光线的明暗对比而显得十分阴沉。楼内并不像一般医院使用现代化的照明设施，只在墙壁上安装了古典的壁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上官文止沿着长长的走廊前行，清脆的脚步声在身后不住回响。如今这里并没有病人，病房房门紧闭，只有崭新的金属门牌反射着点点光芒。为了提高利用率，院里已决定要把这里改成健身中心及休息室，供本院员工闲暇时使用。

　　走廊尽头是一扇同入口处一模一样的铁门，只不过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未免有些阴森。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左上角的红外线摄像头一直处于工作状态，上官抬起头，冲着镜头挥了绘手。门后是一条还算宽敞的通道，直走一百米左右，即向右转。二十米开外的地方又是一扇同样的大门。这一次没用钥匙，而是通过对讲机说明身份，大门自动开启。

　　走出去，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树木环绕之下，一片绿草如茵。空地中央是一栋红砖二层小楼，与刚才的楼房外观一模一样。与方才异样的静谧不同，这里到处都有身着病号服的患者，或散步或小憩，身边一律有护士陪同。蓝天白云之下，气氛格外平和恬淡。出口就在警卫室里，除了监视系统，两侧还各安排一个彪形大汉负责安全。出了通道，深深吸了一口温暖干燥的空气，这才向前走去。一路上不断有护士问好，他面带微笑，不住点头示意。

　　没有围墙的精神病院，听起来多么理想化。只有茂密的树木作为天然屏障，似乎没有任何对人身自由的刻意限制。而事实上这里几乎是与世隔绝，手机无信号，固定电话无法向外部拨打，护士个个训练有素。再加上隐蔽得极好的监视装置与精干的警卫，这个世外桃源的比监狱戒备得更严密。

　　对很多人来说，这里是再合适不过的地点——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又将要发生什么。一个真正可靠的，小心翼翼游走于法律边缘的圣地。

　　“编号R-207，妄想阵发精神病，诊断日期……二十年前？哦……”上官刚拿到病人资料的时候有些吃惊，毕竟随便安上个病名就能在医院里待上二十年，不能不说是种奇迹——还是个治疗时间最长不过三个月的病症。

　　二处患者的名字一律保密，护士们仅能通过编号区分他们，只有高层才了解病人的真实身份。而这个R-207却实在神秘，连上官自己也无法拿到她的背景资料。他问过父亲，却没能得到任何像样的答复。

　　妄想阵发精神病，真有意思，不知为什么挑了这个。上官默念着这个名词，走进楼房。这里到处亮堂堂，不断有护士来回穿梭于走廊之中。女病人的房间在二楼，走廊末端。只有两种情况他才会以主任的身份走进里，一是病人死亡，二是有人出院。而这是自他进医院以来第一次为了后者登门。通常情况下，患者只要被送进来就永远别想出去——除非委托人破产，再也无法支付昂贵的费用。要是教授知道自己家里做什么买卖，还会不会大力推荐自己的得意门生？他苦笑一下，却又隐隐有种犯罪的快感。

　　西门清和，我倒是欢迎你来探险，可院长那一关不知道你能不能过……西门家到底有什么图谋，还是小少爷自己胡闹而已？一边猜想对方的打算，抬头发现已经到了门口。207室，1到10号是为最危险的病人准备的隔离室，并非个人的固定病房。那个女人居然被安置在这种地方……敲敲房门，静静等待。

　　门开了，一个全副武装的高壮护士出现在眼前。看见是上官，一脸严肃地点点头：“上官主任，病人经常有攻击性行为，请务必当心。”

　　上官微微笑了笑，让她放心。话没说完，风声扑面，一团黑影飞了过来。护士转身用力一抱，原来是病人盖的毛毯。顺着护士的视线看过去，上官见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年纪不轻，皮肤有些松弛，眼角也刻着深深的皱纹。唯独一双眼睛却如少女般盈盈欲滴，带着纯真的笑意。皮肤因缺少运动而一片苍白，此时透着红晕。漆黑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柔顺光滑。

　　R-207放声大笑，声音不再清脆，态度狂放而天真。这个年龄的女人，总是优雅而矜持，嘴角微翘，或温婉或性感——她却不同。孩童般幼稚的灵魂被强行禁锢在成人的体内，全身都焕发着一种病态的青春。R-207又笑了半天，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面无表情，直视眼前陌生的男医生。上官被她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身上忽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颈后寒毛直竖。

　　一时想起聊斋里青面獠牙的厉鬼，就算披着画皮，那戾气也一丝丝地透了出来。R-207跪在病床上，死死地盯着他不放，专注的神态让人联想到冰冷的眼镜蛇。阳光自窗户懒洋洋地照进来，室内却像突然降了十度。护士在一旁小心戒备，形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R-207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神却渐渐涣散，终于像崩溃的雕像般坍塌下去。身体失去了力量，眼皮却动也不动，依然保持原来的表情。她软软地堆在那里，像被随便扔到仓库的洋娃娃，头发散乱地披在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墙壁。

　　护士看起来已经习以为常，快步走到床边扶她躺好，给她盖上被子。等整理妥当，那护士居然还要伸手去抹R-207的眼皮，就跟电视里演得一样。上官感到有些反胃，却又想笑。看来护士对如何照顾这个洋娃娃已经经验十足了。如果没记错，自医院开张第一天R-207就在这里，同期的元老差不多都已过世。

　　八年了，如果不是有人要接她走，也许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负责的病区里有这样一个奇特的美人。不务正业的大夫？就某种意义来说，这种懒散作风其实再称职无比。

　　他走上前，坐在病床旁的固定椅子上，摊开手里的记事本。护士得到暗示，退到房门附近待命。“我姓上官，上官文止。从今天开始，由我来担任你的主治医师。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上官语气和善而坚定地对R-207说道。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蕴涵着力量。

　　听到上官自报家门的一刻，R-207的身躯微微震动了一下。但她的反应仅此而已，那之后再也没有动静，就像真的熟睡了一般。“我知道你没病，我今天来其实是要告诉你——有人要接你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