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到现在》龙千岁

6、第 6 章

　　R-207没有任何反应，依然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上官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这里住的疯子都很敬业，她不过是其中之一。他也知道，R-207不但听见了，而且听得很清楚，理解得很透彻。略微有些沉重的呼吸声瞒不过上官经验丰富的耳朵，他表情不变，仅仅眯了下眼睛。他不再开口，只是耐心等候，等她自己睁眼。

　　太阳慢慢向西沉，乌鸦回家一群群……看着挂在林梢的斜阳，上官心里小声哼唱。他确实对这个R-207有些好奇，毕竟这么美丽的女人并不多见。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逼得这个女人不得不在各精神病院辗转，远离尘世长达二十年。她没疯，神智也很清楚，但心理方面肯定多少有些问题。

　　说起来，R-207还能勉强保持清醒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如果在这种地方待的时间太长，一般人都会发疯。他不知道R-207是否曾试图逃离那个委托人的掌握，毕竟不是每个医院都像这里一样戒备森严。但那位委托人似乎为人颇为谨慎小心，估计总是选择安全隐秘的地点。这位R-207看来也是个聪明人，不做任何无谓的抵抗。至少在这里，她一直非常顺从，表现得非常“正常”。

　　在这个世外桃源里，有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不住的破口大骂，直到休克；有的人自暴自弃整天昏睡，睡到后来神经衰弱。R-207一直很合作，知道该在适当的时候耍耍脾气尽一个病人的本分，平时则尽量保持安静。很多人每天撕心裂肺地大喊“我没病”，喊着喊着，本来没事的也成了疯子。不是有那么句话，精神病人都认为自己是正常的。听起来可笑，放在这里就成了一个狡猾而残忍的悖论。

　　感到双腿有些发麻，上官小心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他来这里，只是为了检查病人精神状态是否安定，然后让护士安排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如果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找个合适的时间，把患者交给委托人。好奇是一回事，他还不至于无聊到想当什么神探。就算揭开所谓的真相又能怎么样？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回忆并不总是令人愉快的，而人们总是倾向于留下美好幸福的印象，甚至不由自主地加以美化。抬起头，发现乳白色的窗帘已经染上了一层明艳的橘红色，天边悠悠地飘浮着几缕色泽艳丽的云彩。

　　他又胡思乱想了。望着窗外挺拔俊秀的杉树林，一些令人沉醉而又沉痛的往事无意中滑过心头。当年他曾和某人一同去郊外踏青，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颠簸。突然间雷雨大作，那人脱了外套盖在自己身上，捂得严严实实。温暖而潮湿的气息……

　　门外有人轻敲，晚餐时间到了。主食米饭，配上酸辣土豆丝和红烧狮子头，再加上什锦凉菜，还有紫菜蛋花汤。既然收费高昂，伙食当然与众不同。每天按时三顿饭，一周之内绝不重样。

　　护士也不出声叫R-207起床，直接伸手扶她坐起身子。又把支架翻到床上，固定在她面前。摆好饭菜，替她铺好餐巾，开始动手喂病人用饭。按规定上官其实不应该留在这里，但他身份特殊，偶尔破坏规矩也没人理会。

　　护士一丝不苟认真工作，R-207也是镇定如恒，只当旁边的上官文止不存在。一顿饭吃了半个小时，房间里无人开口说话。护士病人配合十分默契，用不着言语交流，只见筷子调羹在空中你来我往，简直像在演哑剧。直到R-207喝完汤，护士才低声表扬了几句，以资鼓励。

　　上官等护士把餐具收拾干净，又坐到R-207身边，说道：“R-207，你的委托人要来接你离开了，时间就定在下个月。明天会有护士来接你去做一些健康检查，都是常规项目。如果没有太大的问题，到时候你就可以回家了。”

　　R-207总算睁开了眼睛，脸上一片茫然。慢慢转过头来，对着上官的脸，却好像是透过他的身体去看另一个人。带着有些羞涩的神情，她轻轻地哼起一首曲子。上官文止刚听的时候没反应过来，等她又唱出几个字，这才明白是西皮流水板——苏三起解。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红润的嘴唇微微开合，略有些低沉的声音细细地透了出来。她的表情恍惚中带着柔媚，眼角却慢慢淌下一颗泪珠。

　　看了她的样子，上官心里再度泛起波澜。但这情感只在脑海里略一浮现，转瞬即逝。人世间无可奈何之事太多，是是非非也很难说得清楚。住在这里的患者都被家人朋友所排斥，从来没有人希望他们能恢复正常。

　　刚知道医院里有这么个神秘地方的时候，他曾因一时好奇偷偷翻看过几个人的资料，结果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也许是自己运气太差，看到的那些内容除了□□就是嗜尸癖，还有个小孩为了做试验毫不犹豫地干掉了自己的孪生兄弟。回想起来，真是童年的一大阴影。

　　报警抓人？高贵的门第决不会让这种败坏家族名誉的丑闻发生，无论对经商或对从政都没有任何好处。于是死亡全部归结为意外，主谋统统被划为精神病人——再严密的法律条文也有空子可钻。另一方面，上官家的医院虽然成立时间不长，却凭借雄厚的财力与严谨的态度迅速赢得了客户的信赖。所以这里就成了人渣收容所，上官忍不住暗暗叹气。

　　R-207，红颜祸水。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面前眼神迷茫的女患者。漂亮，真是漂亮，轻易就能勾起人类内心最黑暗深沉的欲望……精神异常的美丽女病人遭到大夫□□的丑闻并不新鲜——上官想起了几年前某个被人用刀捅死的业内恶棍。那个神秘委托人将她保护得很好，非常好。

　　夜幕降临，护士点亮了台灯。上官又问了最后一遍，仍旧没得到任何答复。不过这其实无所谓，本来这些例行问题也就是走个过场。他站起身子，收拾好资料，向病人与护士告别，走出房门。屋里终于传出一阵低低的笑声，透过门缝飘到了走廊上。那笑声十分得意，充满了欢快的气息，却不免让人觉得有些阴森。

　　二处成立这么长时间，第一次有人要接患者出院，以前都是高高兴兴来办理死亡证明的。两厢对比，他会对患者与委托人之间的关系产生兴趣也并不奇怪。但他的好奇心到此为止，毕竟知道得太多总不是什么好事。

　　下个月初，负责接她的人就会来医院办手续。只要把人完完整整地交出去，以后的事情再与他无关。沉重的雕花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一声轻响。上官在月光下用力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感觉简直是再世为人。懒得回办公室，顺着林□□，一直往停车场走去。

　　医院的夜晚十分安静，除了值班室和走廊的灯光，各科室一律漆黑一片，倒是花园里还亮着昏黄的路灯。灯罩周围一群小虫飞绕，偶有蝙蝠出没。草丛里传来蟋蟀之类草虫的鸣声，空气清新凉爽，有些微微的湿润。

　　员工用停车场在主楼后门附近，这个时间已经变得空荡荡了。上官走到自己车子旁边，掏钥匙，解除防盗装置，打开车门。脱下白大褂，卷了几卷，和手里的文件夹一起扔到助手席上。弯腰坐进驾驶座，随手关门。砰地一声轻响，精神跟着松懈下来，随即涌上一阵疲劳感。车内一片漆黑，只有仪表盘亮着许多光点。上官靠在舒适的椅背上，静静地望着前方出神。

　　片刻之后，方才用力摇摇头，强迫自己从回忆中解脱出来。点火，发动汽车。车子缓缓驶出医院正门，顺着公路向山下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