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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孽海浮花记·倾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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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的史学家一直在争论这位雾月党与苍冥共和国的建立者应该有怎样的评价。有人说他是功勋卓著的英雄,一手终结了苍冥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建立了更为先进的共和政体,自他推翻了苍冥帝国的统治之后,苍冥再也无人敢问津帝制,更为难得的是功成不居,这是多少功成名就之人都难以办到的,而他却用自己的退隐成就了无人能及的崇高。也有人说在他英雄伟人外表之下掩盖的是极为黑暗的本质,事实上他是个残忍暴虐喜怒无常的暴君,因为一己私念就让整个天下都变成了血海,他还痴迷于占有与征服的游戏,连曾经至高无上不可侵犯的苍冥帝国的君王,他也想将其变为自己的奴隶和私产,而在苍冥共和国百废待兴之时他竟抛下新生的共和国一走了之,更是极为不负责任的——他自己倒是轻松了,可在他离开之后,苍冥又重新陷入了永无休止的战乱。
至于他的下落,这当然已经成了一个不解之谜。说他在南洋重操旧业开公司做生意的,说他在西洋隐居的,说他周游天下的,无一不说得有声有色头头是道,但是谁都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证明那是真的,就连说他投海自尽的也是如此——据说在东旭还真有人划船出海打捞希望能发现他的遗物或是尸身的,但也是一无所获,连一缕头发也没捞上来。没有人知道他最后的结局,甚至他是生是死,也成了一个谜。或许他是平淡安稳地了此一生成了一个普通人,又或者,他早已如传闻中所说葬身在某一片碧蓝之中,以这样一种凄美而苍凉的方式结束了二十四岁的生命,也了断了足以称得上是传奇的一生。
或者说,他的存在就是一个永远没有谜底的迷。
然而正因为没有谜底,他的下落,以及他的人生心路都成了史学家和文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他只在史书上留下了一个苍凉寂寞的背影,但这并不妨碍后世从这一个背影中解读出那个时代的悲欢离合,解读出烽火狼烟的乱世之下那些浸透了血泪的,挣扎的爱与悲哀。而这篇笔记的作者,恰好就是这些史学家之一。
倾铭出生在珠港,这座苍冥帝国的南部沿海城市。在帝国闭关锁国的时代里,这座城市是唯一对外开放的口岸,由官办的十三行统管所有与外国有关的事务。后来云洲帝国的舰队也是从这座城市开始,打开了帝国紧闭的大门。
一般来说这些伟大的不同寻常的人物在出生的时候总会有点什么不同寻常,比如满室红光啦,天上的某颗星星特别明亮啦,他母亲梦到个什么奇怪的人说了什么不寻常的话啦,家里飞来了一只或一群长得不太普通的鸟啦,诸如此类,而倾铭出生的时候似乎没有这么惊天动地,只是他母亲种的白色的曼陀罗花里突然多开了一朵黑色的,仅此而已。
他的父亲是个珠港的商人,做的是丝绸和珠宝生意,几年下来也颇有规模,生意一直做到了南洋和东旭,否则也不能把他送到东旭去留学。而他的母亲,来历就很不同寻常了。听说他母亲嫁给他的父亲之后,他的父亲就再也没有纳过一房妾室,只有他母亲一位正房夫人。
母亲生下倾铭的时候大概也就二十岁吧,或者只有十八九岁也未必。在年幼的倾铭眼中她是美的,那正是一个女子风华正茂的时候,她的长发仿佛夜色一样漆黑,放下来的时候能一直垂到腿部,据说从五岁开始就再也没有剪过,并且柔顺如同做工最为精良的丝绸,平时她都把这头长发盘成发髻,有时用琥珀、玳瑁和宝石的簪钗作为装点,有时只用一支朴素的木簪,放下来时几乎可以如同披风一般,毕竟她也不是身材高大的人。她的面容还是十分年轻的,虽然嫁做人妇之后变得成熟温婉了不少,但眉目之间仍依稀可见南疆少女的灵动妩媚,与成熟的风韵交织在一起竟成了一种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美。她总是穿着一身白色绣着蓝花的曲裾长裙,袖口和衣缘上用丝线细细密密绣着蓝色的莲花图案,那并不是她故乡的衣装,倾铭见过母亲从家乡带来的一套盛装——紫花布的衣裙上绣着繁复的花纹,有些地方还有闪闪发光的金银丝线,与之配套的是一顶极为精致的银头冠,还有同样材质的层叠的项圈,以及数个银色的手镯脚镯,有几个还串着铃铛,据说那是她在家乡时参加各种节庆活动穿的,她穿着这身盛装在篝火边载歌载舞,那些铃铛便发出流水一样的声音。
那种青春的美,或许就是父亲所向往与迷恋的吧,否则他也不会娶她了——初开的花朵与初升的新月般青春的美,谁能不向往迷恋呢?
倾铭的母亲是个南疆女子,她不是汉人,故乡在云滇行省的崇山峻岭之中。据说当时将近而立之年却仍未娶妻的父亲在去云滇买卖玉石珠宝时遇见了她。那时她只有十六岁,生得妩媚跳脱,唱起歌来七八个小伙子也唱不过她一个人,父亲遇见她时她穿着一身紫花布衣裙头上裹着同色的头巾,与两三个女伴躲在荆棘丛里和五六个年轻小伙子对山歌,她唱起歌来声音还带着些沙哑,却又清冽得像山间的泉水一般。而听惯了歌女们柔媚婉转的歌声的父亲,一时竟被这首歌唱进了心里——虽然他听不懂南疆的语言。
后来那几个年轻小伙子让她和女伴们唱得哑口无言了,她也就从荆棘丛里钻了出来,随便整理了一下头发,拍掉了裙子上的灰尘,走到米酒担子边上,舀了一碗便径自灌了下去。父亲就是在这时看见了她——那个穿着异族服装的少女看到他这个衣着面容都十分陌生的外乡人时,反倒是不慌不忙,一双清澈的眼睛不躲不闪地直直望着他,那是少女独有的纯真与无所畏惧,因为青春和单纯,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不足为惧的,当然也包括他这个外乡人。
父亲被这个比自己小十二岁的异族少女完全迷住了,于是他开始打听这个女孩子的身份,这才知道她是山里一位头人的女儿。后来的事情当然顺理成章:父亲带着巨额彩礼找到了那位头人,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那位原本认为女儿是上天赐予的财富不愿轻易交给他人而拒绝过好几位提亲者的苗族头人面对自己一生见所未见的财富也终于没了反对的理由,最后还是点头把自己十六岁的女儿嫁给了这个将近三十岁的外乡人。云滇行省的苗人婚俗与中原人迥异,在母亲的故乡还有着抢亲的奇特习俗,母亲和她的同族女伴们欺负父亲是外来人不熟悉当地的环境,便算好了父亲迎亲的路线和抵达的时间,她自己躲了起来,而女伴们则手持扫把竹竿们埋伏在路上,当父亲和一同来迎亲的几个年轻小伙子出现时,便一拥而上用扫把竹竿招呼了过去,那几个年轻小伙子也是父亲的伙计,都是不知山不知水的外来人,也不敢乱跑,按照习俗又不能还手,于是只能一边忍着一边四处搜寻新娘的身影。当新娘终于露面时,她站在山间的土坡上,一身艳丽的红衣,身上的银饰熠熠发光,笑吟吟地看着父亲——就在父亲向她走过去的时候,她毫无预兆地扯了一扯某一条树木上垂下来的藤蔓,一个竹篓便从天而降,将父亲罩在了里面动弹不得。而她和她的女伴们看着在竹篓里挣扎的新郎,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山野之中回荡着的尽是她们银铃般的笑声。
就这样母亲跟着父亲回到了珠港,在珠港又举行了一次婚礼,但这次是中规中矩的拜堂成亲了。那时的母亲只有十六岁,活脱脱一个天真跳脱的苗疆少女,而那时父亲已经二十八岁了。她嫁给父亲时汉话甚至还说不流畅,后来虽然父亲耐心地教会了她,但她一开口却还带着俏楞楞脆生生的南疆口音,虽然发音不怎么对劲,却也显得天真可爱。
三年之后,母亲便生下了倾铭。
世间一直有种传言,说孩子一旦出生,女人的地位就保不住了。曾经待你如珠如宝的丈夫,这时对你必然十分冷淡,甚至已经开始谋划着再娶一房妾室。但是母亲生下倾铭之后,父亲和她却依然像当初刚刚成婚一样恩爱缱绻,并且父亲在她面前温顺得像只小绵羊,她说什么父亲都听,从来不顶撞她,他们也从来不争吵。更难得的是,父亲居然一个小的也没娶回家,家里的正房夫人永远只有母亲一个,而这时的母亲,或许还不到二十岁,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拴住比自己大了十二岁的父亲的心的,与父亲相比她几乎还是个孩子。
更为神奇的是,寻常女子生养之后通常都会面色蜡黄身材浮肿并且很长时间都是病恹恹的,但母亲生下他七天之后就已经变得精神焕发了,并且嫁到珠港来时的美貌也丝毫没有因为怀孕生养而受到什么折损,反倒多了种成熟妩媚的风韵,相比出嫁之前更加风情万种。
于是下人和街坊之间便有了传言,说这位苗疆来的新夫人没准是会妖术的,苗疆人大都善于玩虫弄蛊使毒,她一定是给父亲下了蛊或是什么迷药,要么就是给父亲下了降头一类的妖术,掳走了父亲的魂,否则父亲又何以对她一直死心塌地呢?那些蛊毒妖术,在苗疆都是女子为了拴住自己的情郎用的手段。至于她的美貌,当然也与她的这些妖术有关,没准她就是用什么蛊虫或是药物来维持自己的美艳的。但对于这些传言,父亲却一概当做了耳旁风,甚至还狠狠教训过几个嚼舌根的女佣。而年幼的倾铭也不相信这种说法,在他的想法里,谁要是娶了母亲这样美的女子为妻还想纳妾,那才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事实上母亲带来的陪嫁里,确实有很多不同寻常的东西。比如各种奇怪的植物种子,或是装在锦袋里的干枯的花草,还有一个雕刻着精美花纹的木匣子,还挂着锁,钥匙永远被她贴身携带着,她说那个箱子丈夫是不许打开的,能打开的只有她自己。她的梳妆台下藏着一个暗格,里面是一个她从家乡带来的青瓷瓶子,很朴素的样式,甚至不像是一位头人女儿的陪嫁。倾铭小的时候还和母亲睡在一起,于是他看到过母亲打开那个瓶子,里面竟然是无数黑色的蜘蛛,密密麻麻地爬成了一团。而那个不许丈夫打开的箱子里,则是无数个小格子,里面放着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应该就是蛊毒之类的吧。
母亲有一个自己的小花园,她在花园里种满了各种各样奇异花草,包括曼陀罗、罂粟花和断肠草。等倾铭长大一些了,她便手把手地教他辨认这些植物——它们大多数都是有毒的,倾铭还记得年幼时自己每伸手指一种植物,母亲便说:“别碰,有毒。”然后就把这种植物的名称分布来历都对他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她种的曼陀罗本应是开白花的,但是在倾铭出生那天,它们之中出现了一朵黑色的。据珠港的洋人们说,它的象征是“不可预知的死亡和爱”。白色曼陀罗是开在天上净化诸生之恶的花朵,但黑色的却不是,那是断头台附近用亡者的鲜血浇灌的花朵,它们只开在地狱里。
到了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倾铭也懂得自己去想些问题了,他便问母亲:“娘,您真的给爹下了蛊么?家里的下人都那么说。”
事实上他对此还是半信半疑的——母亲一直都是个柔弱温婉的女子,怎么会用那些手段对付人呢?她对自己也是温柔而耐心的,甚至比其他孩子的母亲都要好得多,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用蛊术对付人的。她永远都是那么柔弱,完全可以用人畜无害来形容。或许那些下人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而他自己,也做好了被母亲狠狠扇一巴掌的准备,虽然母亲未必会那么做。
他眼前正在修剪着曼陀罗花的枝叶的母亲已经变得成熟多了,然而哪怕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十六岁的苗疆少女,早已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她的眼神和姿态中却仍流露着青春的灵动,那种青春的美仿佛被什么凝固了一般竟不曾从她身上逝去,就连那一头乌黑瀑布一样的长发,也依然还是墨一样的黑——她把头发披散了下来,丝缎般的长发垂到了小腿,仿佛一件黑色的披风。
“那你觉得呢?”她微笑着看着他,眼波流转。
“娘,我……”
“算了,告诉你也没关系,”母亲反倒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铭儿,我是对你爹用了些手段,不过呢……也没有到下蛊那个地步。我只是在他的饭菜里下了一点我从南疆带来的‘留心花’罢了,也就是我种的那种蓝色的小花,我把它们晒干了磨成粉,每次只用一点点……你放心好了,这种花一点毒也没有,只是能让人没法变心,在我们那儿,很多姑娘留住自己的情郎都喜欢用它,可灵验了——当然这只是比较寻常的法子,更狠的法子我可都见过呢,什么勾勾伞啊,粘粘药啊都有,最狠的嘛……当然就是情蛊了。”
那一瞬间倾铭才知道面前这个柔弱温婉的南疆女子是个怎样令人畏惧的人。原来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她真的将南疆那些诡异的蛊毒巫术都带到了珠港,也许她从不逝去的青春,正是因为寄生着某种蛊虫或是服用某种药物才得以维持的。或许下一秒就会从她身后钻出大群的蜘蛛、蝎子或是毒蛇也说不定——事实上他也看到过母亲养的毒物,蟾蜍、蜈蚣、蜘蛛、蝎子和毒蛇都有,甚至还有一群养在透明的纱做成的奇特的笼子里的蝴蝶,那些蝴蝶竟然是他从未见过的碧蓝色,一种昭示着危险和剧毒的艳丽的颜色。
“你也别觉得娘心狠,这个世道的人都是一样,看见好的就忘了眼前的,尤其是像你爹那样的生意人,有了几个钱,没准就喜新厌旧了,要拴住人的心,当然得有点特别的法子。这些法子可都是我娘教给我的,百试百灵,只是在我们那,它们只能教给女孩儿……”大概是看透了他的惧怕,母亲便摸了摸他的头,接着说了下去,“我们苗疆人可不是轻易用蛊用毒药害人的,记得你爹去我家提亲的时候,我爹就对他说‘外乡人,在我们苗疆是有规矩的,你若与我友好相待,我自然奉你为上宾歌舞长宴相迎,你如果跟我为敌,就不要怪我让你尝遍千劫万毒的滋味’何况很多蛊也是用来救人的,不都是为了害人。再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比这些毒虫毒草厉害几百倍,它比这些都毒多了……那就是人心啊,铭儿。”
“娘……?”
倾铭半知半解地看着母亲,然而母亲却摇了摇头道:“算了,你不懂也罢,等你再长大一些自然就会懂了。这养蛊放毒传女不传男,娘不能教你,但是有一件事娘要教给你——等你长大了,遇见你喜欢的人的时候,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把那个人留在你身边,不然那个人一走,你就再也找不到了,那个时候可没有后悔药让你买,所以必须要留住……不用管那个人是男是女,也不用管那个人是什么人,你要记得,在你眼里,那人就只能是你喜欢的人,除了这个,什么都不是。”
“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可以么……?”倾铭疑惑地自语。
“对,用什么法子都可以,只要你想,”母亲说,“只要能把那个人留在你身边,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就像我那些好姐妹们,她们之中给情郎下蛊的可多得是呢。情场上可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所以什么手段都可以用,反正只要能留得住那个人就好了——那可是一辈子只能遇见一个的人啊。”
“是,娘,我明白了。”
后来……听说那个带头传播关于母亲传言的扫地的婆子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死了,死相相当惨烈,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肚子却肿胀得出奇的大,把肚子剖开之后,里面密密麻麻地爬出了无数黑红色的蜈蚣,它们身上还挂着黏稠的黑血。而倾铭的母亲,却还是每日起来绣绣花,修剪修剪自己的花草,一副与世无争的弱女子模样,可事实上呢?那或许就是她父亲,也就是那位头人说的“千劫万毒的滋味”吧。这些柔柔弱弱的南疆女子,她们柔婉的外表就是身上的华服,如同穿着华丽的宫装,但花瓶般中看不中用的外表之下,藏着的却是一件足以致命的武器,对她们来说,就是她们的蛊毒、药物和巫术。
那个传播流言的婆子,当然是被母亲暗中放了蛊,活活毒死的。那种以剧毒的蜈蚣、养蛊人的鲜血和头发,还有好几种有毒植物一起炼制的蛊,正是南疆巫师们非常喜欢用的一种。
然而不管怎么说,倾铭从此记住了母亲对他的教诲——对于喜欢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也不管是谁,都要用尽一切手段留在身边,就算像母亲那样狠毒也无所谓。
他十四岁的时候父亲让他去考科举,结果他对那些子曰诗云偏偏不感兴趣,直接一张白卷交了上去,反倒是经常搬了张小板凳跑到新式学堂里去蹭课,天书一样的外语也听得津津有味。见他这样父亲也不是没着急过,但是母亲跟父亲说,有好几个有钱人家都把孩子送到国外去留学了,那些洋人做生意做得那样大,不如把他也送去国外学点什么,回来以后没准能让家里生意做得更大更好,这样也不算对不起列祖列宗了。父亲一直很听母亲的话,觉得母亲说的不无道理,总比让这根独苗游手好闲强,十四岁又还没到能当兵的年纪(其实他十四岁就出落得修长高大,从小为了强身健体又一直习武,当兵也不是不行),倒不如送出国去念书。送到西澜、云洲这些远的父母又都舍不得,于是父亲就把他送去了东旭。以他家的家底,让他在东旭从中学念到大学倒也绰绰有余。
乘船去东旭那天是个夏天的清晨,天亮得很早,父亲和母亲一起把他送到了珠港码头。他提着箱子走上船时,父亲在他身后说:“到了东旭要好好读书,别丢了咱们苍冥人的脸——让那些东旭人也知道,咱们苍冥的人也是能成才的。”
“还有,我在东旭那边有个朋友,以前一起做生意的,叫做洛骢,以后在那边有什么事,就尽管去找他吧。”
“我知道了,爹。”
“还有,记得娘教你的,可别忘了,”母亲说着,突然走上了舷梯,亲手替他整了整衣服,然后用更郑重的语气说,“你以后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娘不知道,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娘也不知道,咱们都不是神仙谁又知道将来怎么样。但是无论如何,喜欢的那个人你一定要留住,因为书可以念,钱可以挣,地位名声可以自己打拼,但是那个人不一样,一旦没有了,就是皇帝的龙椅也换不来。娘不求你飞黄腾达,只希望你这辈子不要后悔就好。”
“那么娘,您……”他还想问什么,母亲却打断了他。
“别想那么多,娘这辈子可没什么后悔的,嫁给你爹也不后悔——起码娘过得还不错是吧。”母亲微笑起来,“只是在南疆的时候听我爹娘讲过很多中原人的故事,娘那时候就觉得,他们用一辈子来后悔一定很难过,所以娘那会儿就想,自己当然不能有后悔的事,而你是娘的儿子,也不能留下什么可以后悔的,懂了么?”
他无言地点头,而母亲也转身走了下去。然后他走上了船,那艘巨大的客轮发出了一声悠长的汽笛声,而这时,太阳早已跃出了海平线。
那就是他离开苍冥故国,踏上留学之路的开始,也是他走进苍冥之外那个更为庞大也更为光怪陆离的世界的开端。而当时的他,也不过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事实上他不知道,那朵黑色的曼陀罗花,就是他自己的象征——黑色曼陀罗的花语是“不可预知的死亡和爱”,而在西方书籍的记载中还有更为深远的涵义:不可预知的黑暗、死亡和颠沛流离的爱。无间的爱和复仇,凡间的无爱与无仇,被伤害的坚韧创痍的心灵,生的不归之路。
那就是他一生的预言,他的命运,他的爱情,最后都与这预言一一应验。只是,那都是后话了。
在苍冥的历史上,倾铭的存在毫无疑问是不容忽视的,甚至可以说是举足轻重。他的革命正是苍冥历史的拐点,是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命运的转折。他在史书上留下的记录何其浓墨重彩宛如焦墨,但他的离开却如同淡墨烟岚一般轻描淡写,所有的金戈铁马血雨腥风,最后都归于了那飘然写意的一笔。这位曾经引领过一场声势浩大影响深远的革命的青年,最后在历史留下的只有一个苍凉寂寞的背影。他摘下了本应属于他的光芒万丈的冠冕转身离去,在他身后,便是百废待兴的共和国——这正是他可以大展身手的时候,凭他的手腕与胆略,完全可以将共和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如若他不走,或许在他的统治下苍冥会呈现一番新的气象。在苍冥的国土上,任何东西都不如力量能让人信服,就算是一位暴君也好,只要那人有足够的手腕与胆略,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他便是这天下的主人了。苍冥的人们为之臣服的,只有强者。
然而他还是离开了,他甚至没有把自己的去向告诉当年一起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下属和同僚,包括后来继任大总统的洛骢和他极为信赖的陆军上将林志清。他留下的东西,除了百废待兴的共和国与一封简直可以说是敷衍的辞职信,就只有总统府花园中盛开遍地的风花和办公室中那一幅黑袍少年的画像。据他的下属们说,在他离开之前,他们每次到大总统办公室去都能看见他在画架面前专心致志地作画,他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这西洋油画,大概是在东旭留学的时候。他画的那个少年有着俊秀却苍白忧郁的面容,连目光都充满了直刺人心的悲凉,明知那是一张画,却也还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少年被画笔凝固的目光中的忧郁。作画之人在画下这张画的时候,想必内心也是无比悲哀而痛苦的吧,只有为死去的恋人画像时,才会有那样的悲哀与痛苦。
那张画,他画了整整十天,这十天之中,除了处理一些必要的文件,他几乎都守在画架前,画得废寝忘食,从清晨一直画到深夜,一笔一画都可以改上无数次,稍有不满意便刮掉重画,如此这般,画了十天十夜。
他爱上了自己的敌人,那位不到十九岁的苍冥帝国的末代君王,那位年少的君王正是他不惜用尽一切手段都要留在身边的挚爱。然而他们终究势不两立,他们是要么同归于尽要么你死我活的死敌,所以那样的爱情注定不可触碰,注定背负着万劫不复的诅咒,敌人之间的爱,自古就是一条不归之路。资产阶级革命者与旧帝国的末代君王之间的爱情,注定是不会像寻常恋人一样得以成全的——这世间终于没有成全他们,那位年少的君王在雾月党人攻入宫城时挥刀自刎,在他怀中停止了呼吸。而他自此失去了二十三年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上的人,那人固然是他的敌人,可是在他眼中,那人只是他的挚爱,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无法爱任何人,更无法爱这片浸透了爱人血泪、埋葬了爱人身躯的土地了。他将那位少年君王的尸身焚为了灰烬,来到北方海港千帆渡将灰烬撒进了大海,将那个一生悲苦的灵魂交托给了海上呼啸的风带往彼岸天国,而他自己,选择了离开这不再属于自己的国家,这片土地浸透了他至爱之人的血和泪,哪怕多停留一秒,他都会感受到穿心蚀骨撕心裂肺的痛。或许只有离开才能让他感觉到少许平静安宁,但是离开又如何呢?他的去向我们固然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见,他必定也是在无尽的悲哀之中度过每一个日夜的,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那么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是似邪而正的伟人英雄,还是喜怒无常暴虐成性却又有着如同毒药一般迷人气质的风华绝代的暴君?这至今依然是史学家和文人们无休止地争论的焦点。至于那段不可触碰的爱情,正史对此只能保持缄默(再说谁会相信一位资产阶级革命者会爱上旧帝国的君王呢?),它注定只能是暗中流传野史笔记,或是小说家笔下的跌宕曲折,又或者,它会沉睡在绝密的档案中,等待着后世从故纸堆中将它唤醒,也唤醒那尘封多年的,禁忌般的爱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