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恙是朱颜》Ilens夏

17、第十五章（上）

　　这年冬天的雪来势汹汹，北方的雪总是会在夜里来临，那么魁伟，那么雄厚，却又是沉甸甸的、醉醺醺的想要掩埋一切。这些急急地奔来的小东西，嗜血地吞噬着这个灰蒙蒙的世界，等到了第二日，蓬松的雪已经积了半尺来厚，大雪天里面，不得不出门的人可就遭殃了。

　　纳兰府中因为炭火足够多的关系，所以我一直呆在阁楼一直从未出门。

　　央歌说外面下雪了，要不要出去看看，她还说：“小时候，小姐可是顶喜欢这样的雪天，每每站在雪地里，夫人怎么喊你都不会进屋。”突然之间她就闭住了嘴巴，像是意识到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一样，我只当做没听见，屋里炭火再足，手还是冷的，索性抱着汤婆子，坐在软榻之上看书。

　　其实，我不是在看书，只是，我希望能够为眼睛找一个着落点，因为那窗外的雪太亮，以至于我在屋里，仍旧觉得眼睛刺痛，虽然现在是白昼。

　　用膳的时间到了，不得已，只能有央歌陪着，去了大堂，这纳兰府中，从未有独自吃饭的客人。

　　央歌告诉我，过不了几天或许就会收到海里的来信，我不明就里，以为海里的来信定然是母亲的来信，故而问道：“央歌怎会知道？”

　　“往年住在京师的时候，海里族人都会来信，今年也不例外，过不了多久就该是新年了，自然海里是要来信的。”

　　“不是额娘的信吗？”

　　“小姐别难过，指不定今年，写信的就是夫人了。”

　　“但愿是吧。”

　　纳兰府中的回廊曲折，檐外飞雪仍旧飘着，被风扯着，然后这回廊里也有了一层薄薄的雪，花盆底本就穿着不适，如今走在这浅雪薄冰之上，更加难了，我抓着央歌的手越发紧了。

　　经过庭院的时候，看到那数亩方塘，已然结了厚厚的冰层，上面的雪压在冰层之上，看着软软如棉一般。忽而，那庭院深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随着这飞雪，这冬风，贴着雪被，忽轻忽重，忽缓忽急，夹杂着快乐幽怨，向四处飘去。

　　一个华丽的煞尾，那笛声陡然收住，像是狠狠遏制的感情一般，我想着，这吹笛之人，也是情深之人。我同央歌立在回廊之上，突然间就想起那首词来：“莫怕平生彻骨，只怨情根深种。”

　　这是偏听而来的词，韵脚全无，不是多美，却无比贴切。

　　只怨情根深种。我低首细细咀嚼着这句话。

　　央歌抬头一望，不知道是看到了谁，然后拽着我的衣袖便要离开，我也不想去看那人是谁，便要离开。却不想听到有人拍手赞道：“好，好，好一句‘莫怕平生彻骨，只怨情根深种’，能这样说的，天下间，也就只有你了。”

　　我心下一惊，这府中除了容若，能吹得如此笛声的，没有他人了，而我是许久未听他吹奏了，竟然忘了。这时候躲是来不及了，从那日城郊外回来之后，我便一直躲着他，未料今日还是见了。

　　既然无所避，那么还不如坦荡面对。

　　我回身向他行了礼：“早知堂哥在此，惠儿便不该说那些讨人笑的话了，堂哥最擅长的长短句，我这句话说的，却是不伦不类了。”

　　“长短句？”他略一思索，仰天大笑，顺手将笛子斜插在腰带之上，大喊：“长短句，长短句，说得好，我最擅长短句，未若平生所好如此，平生亦如此，长短句，长短句，三长两短，情长缘短。”

　　他站过来的时候一股酒气袭来，我蹙了蹙眉，他有些醉了，我吩咐央歌将他搀扶着，但看着他那脚下，却是极为稳健的，央歌还立在我身侧一动不动，容若却在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一时间他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然后又说：“惠儿，你来这里，一点都不快乐，你看，你瘦了。”

　　我摸了摸脸颊，绵绵软软的，想来冬日里一直吃了又睡，睡了又吃，倒是长了些肉出来，我再捏了捏，然后笑着说：“哪里瘦了，你看，这不是肉肉吗？”

　　这时候气氛太好，我说得顺了口，就连向朱槿撒娇时候爱说叠词的毛病也出来了。心下反应过来的时候心里暗叫一声惨了，却是吐了吐舌头。

　　这下子，丢人了。

　　央歌和容若一瞬间都呆愣在那里，在他们眼里，我从未撒过娇，如今此番小女儿家的举动，倒像是不正常般，心下一横，既然已经这样了，那索性就丢人丢到底。

　　甩开那两人的目光，嘟着嘴气冲冲就转身走了，走了不消几步远的时候，便听见他们站在原地大声笑着，这笑声里夹着断断续续的话语。

　　“小……小姐，你……你怎么了？”

　　“惠儿，你，你走慢点，没人，没人在后面，追你。”

　　听他们这样说着，脚下步子更加急了，却是左脚踩在了右脚跟上，登时摔倒在地，回廊栏杆的柱子幸而是木头做的，幸而自己跟了前世皮糙肉厚经摔耐打的身体，如今摔了一下，只是额头微微起了一个红红肿肿的小疙瘩，却也没出血没破皮。

　　但是央歌他们却急了，这下子再也笑不出来了，急急赶了过来，分别从左右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不知伤者苦，但因自己心。”我撇了撇嘴，示意我还能自嘲自讽的，可见到他们焦急的目光之后，便乖乖闭上了嘴。

　　那日用膳，是我第一次呆在自己的小阁楼里面，容若将我抱回房间的时候，一路上幸好没有下人看到，多少年来，我们彼此喜欢，却只有之前临别的吻，还有那些许因为在意争吵的拥抱，如今像是被呵护一般抱着，倒是第一次。

　　将我放在床榻上的时候，容若左右打量了几番，说：“看着虽是不重，但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吧，免得日后留下后症。”

　　我听着，应声答是。

　　于是，大夫出现的时候，疼痛才刚刚开始。

　　他不敢碰我的伤口，便只能有容若上药，从来未伤者替伤者上药，即便是小心再小心，那伤者必定还是痛的，只见他拿着药酒，用纱布沾了些，然后一下一下帮我涂抹着，刚开始还能忍住，但后来，确实是忍不住了，我喊了央歌进来，并且一把抓住容若的胳膊：“你停下，让央歌来。”

　　他似是懂得弄痛我了，然后说：“我再轻点？”

　　我连忙摆手，本就不是大伤，但经过他这样一个练家子的手处理，怕是要加重了吧，央歌适时结果容若手中的药酒纱布，说了声：“还是奴婢来吧。”

　　容若只好悻悻退在一旁，看着央歌替我擦药。

　　屋外的雪也已经听了许久，我看了看天色，赶着他去大堂赶紧用膳，他吞了吞口水，极不情愿地应了。

　　我站在门口送他，看他缓缓走下楼梯，却又折了回来。

　　我惊诧地注视着他，好半天才开口：“还有，什么事情，吗？”

　　他却只是抓着我的手，看得我脸颊热得生疼，心下竟然暗恼：我竟然还会害羞，还会为他害羞。索性低下头不去看他，过了片刻，他笑意吟吟：“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

　　我一瞬间记起来，这是那首《落花时》，总无语，也依依的《落花时》，竟然是给自己的，一瞬间觉得自己梦里想要的那人确是眼前的人，但更加不敢抬头了。

　　那日漫天漫地的雪白中，他握着我的手，吟诵着我最喜欢的词，那种像是盟誓一般的感觉，令我觉得不敢置信。

　　容若却静静瞧着，不动声色，他吩咐央歌，带我回去，将我好好看护，不要留下后症之类的事情，说罢这些话，随手招了招手，示意他要离开了。

　　没人能够领会我缭乱的情怀：他握这我的手，长身立在我的面前，我一直低着头，不能知道他的表情是怎样的，但细细想着这些时日里面我们的一举一动的相处，突然就发现这是一种告别了。

　　总无语，也依依。

　　休说相思。

　　那句红窗醉，怕也是自省吧。

　　次日，容若病倒了，因为喝了酒，因为吹了风，因为淋了雨，因为……那些我知道却不能说的原因。五格儿命人传医诊脉，府中上上下下，药品，果品，补品，一并被送去了容若房中，容若却又恢复了我们分离那段时日的沉默，然后，日日沉吟长短句，只是，见我的次数倒是少了。

　　这些表现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是容若越发喜欢写写画画，无非那些花草。

　　冬天里面的冷是一阵盖过一阵的，到了年末，气温仍旧是未变暖过的，即使是雪渐渐停了，即使是日头渐渐明亮了。

　　爱情本身从来得到过成全，故而，它也不会成全别人。

　　知道再也走不下去了，所以爱情只剩下一条路了吗？

　　放弃，我们都止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