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恙是朱颜》Ilens夏

18、第十五章（下）

　　时近年关的时候，容若的病算是痊愈了，这期间，听说一直是颜容在一旁守候着的。

　　那日之后，明珠再也未找过我说要去猎场的事情，我想着，总算是躲过了。

　　康熙七年，一开始，便不知道是不是好兆头，但是，纳兰府中上上下下都一番喜气洋洋，像是要庆祝什么。

　　要庆祝什么，或许是我想多了吧，新年伊始，不都是这样的吗。

　　海里终究是在年前没有任何音讯，而我每日盼着母亲能够来信，即使不提我，那也觉得安慰，至少，我知道，她是好的。

　　这日刚刚用过晚膳，我想着一定要去书房问问，为何母亲许久未有书信来，新年里虽然仍旧很多风雪，但顾及到来访的客人越来越多，五格儿吩咐府中一定要经常打扫积雪，其实，冬日里也倒未必会这样，但这年往来的人，都是贵胄，谁也摔不得。

　　刚到书房门口，房门半掩，却未见得有半个家丁守着，心想或许明珠是出门办事了吧，想着晚些时候再来或许才是时候，但却听得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细细辨认，终于听出那是明珠和五格儿。

　　如此鬼鬼祟祟，但我却也不想偷听什么。然而转身之际却听得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所以屏住呼吸，站在一旁静静听着。

　　“惠儿今年已经十三了，也是该进宫了，圣上虽然已经立了皇后，但这后宫四妃的位置，却还空出着，我想着凭借皇上对惠儿那上心的劲，也是不会亏待她的。”我认得这是明珠的声音。

　　“可是，惠儿她额娘呢？虽然大哥去了，但她额娘还在啊，你这不是……”

　　“你怎就不知道，惠儿如今托孤在我们府上，自然是父母不在了，她额娘，在她来府上没多久，也跟着去了，我一直不说，是想稳住惠儿，你……”明珠截住五格儿的话如此说着，却听得我心里比现在的天还冷。

　　他说额娘也去了，可是，为什么，我却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阁楼的，央歌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很想告诉央歌额娘没了，可是我却说不出来，她急着问我到底是怎么了，我手上比比划划，却是表达不出什么。

　　后来央歌再也坐不住了，她看不出我所比划的意思，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只好喊来家丁禀告了五格儿，府中的事物，一并是五格儿亲自掌管，如今，央歌别无他法，只得请她来了。

　　过了许久，天都黑了的时候，五格儿带着大夫来了，随行的，还有容若和颜容，明珠早就出府办事了。

　　“怎么回事，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就成这样了？”五格儿还未进门，就已经听见她的声音了，那里面是真的透着着急和担心，但我现在却再无半点喜欢了。

　　是的，我不喜欢了，我不喜欢五格儿对我好了，那种算计，那种计较，那种刻意欺骗，此时都令我觉得愤怒，可是，我却仍旧必须保持安静。

　　等众人都出现的时候，我才看清来人的脸上，各种表情都有。

　　五格儿是真的急了，我也知道，进宫的女子，若是身有残疾，便是不得选的。然后我又看了看容若，他眉头紧蹙，像是被很痛苦的事情压抑着，我心里想着，你们纳兰家世代都是如此，祖上赔了江山，也不怪多尔衮他们绝情，因为你们更绝情。

　　可是可笑的是，我也是纳兰的子孙。

　　我仍旧不说一句话，静静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中，此刻，倒是我这样一个需要医治的人一点着急也没有。

　　那大夫伸手来探脉，我一直嘴角含着浅笑，然后看他没有扭紧了，又松开，然后，又扭紧了，又松开，随后，他起身，躬身向五格儿行了礼，然后说道：“小姐并无大碍，只是这不言不语之症，倒像是失心之症，但也不像。”

　　五格儿更加急了，她一下子坐在我床边，握住我的手：“惠儿，惠儿，你倒是说说话啊，怎么了？”

　　怎么了，她怎么还可以问我怎么了。我挑眉轻笑，然后伸着手比划着，这比划倒是难住了她，因为她也看不懂。

　　容若看见书桌上有纸笔，便让颜容拿了来，而我却不接，我摇着头，想着如何应付着今后的生活，但心里想着母亲，那个在我一开始就抱着我，宠着我，喜欢揽着我的人，如今却不见了。

　　瞬间眼泪就流了出来。

　　五格儿以为我是因为不能言语而难过，于是便将我揽入怀里，一边抚摸着我的头发，一边拍着我的背：“惠儿，乖，会好的。”然后又像是叹息又像是表达同情：“可怜的孩子。”

　　我心中嗤之以鼻，这同情安慰是多么废话啊，孩子，他们曾几何时将我看做是一个孩子了，怕是只有我还颤颤巍巍走不稳路的时候吧，那时候过去太久，而他们真心待我的样子我已经不再记得，如今，怕是只能也只愿记得，他们算计我的样子。

　　我伏在她怀里，虽然在哭，却是想笑，推开她的身子，然后坐直，擦了擦眼泪，下床绕过众人走到书桌前，执笔写到：“我没事，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想休息。”

　　我再也不用期待收到母亲的来信，更加不用期待母亲的原谅了，母亲说的对，是我害了她和阿玛，如今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是夜，我让央歌熄了灯，然后一个人披着发坐在床前，我想起那次受伤之时，母亲是不是也是这样，她说她替我梳头，替我擦身，她说她想要替我痛着，而如今，我却觉不到任何疼痛了，心就像是被人挖去一般，我想着，明珠他们还真是煞费苦心。

　　当夜的雪又开始下起来了，夜里纷纷扬扬的，我爬下床走到窗前，窗外事一片惨剌剌的白，刺目，惊心。

　　第二日央歌来帮我梳妆的时候，我仍然立在窗前，身上披着的，是早前母亲送给我的锦袍，以前觉得太过华美，甚为不喜，但现在，母亲留给我的，却只有它了。

　　早膳期间，明珠略微问了问我的情况，我笑着表示无碍，期间再也不看他们伪善的脸。

　　用完善后，容若跟在身后一直喊我：“惠儿……”

　　我不想也不愿理他。

　　他又耐心跟在身后说：“我知道你难过，但是，惠儿，即便你今生再也不能说话，你也是我的惠儿。”

　　他说我是他的惠儿，真是好笑，他难道就不知道他父母的算盘是怎么打的，他难道不知道那颜容的存在是作何的么，我立住，转身看他。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神情是怎样的，只听央歌在后来说，那是我第一次有憎恨和怨怼的眼神。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后来，我只当是他自知再无说这些话的资格了，于是便满意地笑着离开。

　　后来，我一直都没再说话，至少，没有在这府中说话，众人以为我是一瞬间得了失语症，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我仍旧在每个夜里面睡不着，然后爬起来坐在窗口，我饮食一日三餐照旧在大堂里面用过，然后，容若仍旧跟在身后喊我，但自那次之后，我便也没有回过身看他了。

　　我不想看他，也不想恨他。

　　这个世界最无力的地方就是，不能随便爱一个人，不能随便恨一个人。如今学会这一点，却是令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如若我还不能乖乖地认清事实，那么只能说，我也该去死掉算了。

　　这日依旧是由央歌陪着我，在纳兰府中，花园是我唯一愿意去的地方，因为只有这里，母亲的影子才会出现。

　　我觉得自己正在出现幻觉。

　　譬如，我每日经过这花园的时候会看见母亲坐在那里喝茶，然后还有父亲在一旁，我知道，父亲是不争不抢的性格，这一点，让母亲十分恼怒，但如今，他们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不用争来抢去的了。

　　再譬如，我会听见母亲嗔怪，让我不要再喜欢容若，我听见父亲无奈的笑声，然后，他会抱起我，同母亲一起喝茶聊天，偶尔在我嘴里塞个我喜欢的糕饼。

　　我是真的陷入一个有幻象织成的大网里面出不来了。

　　央歌说我每日饮食正常但仍旧在消瘦，她握着我的手指说：“小姐，你看，你瘦成这样了，夫人若是知道了，必然要心疼死了。”

　　是啊，我曾经受伤的时候，母亲的样子让我觉得以后，定然不能让她难过，但是现在，她再也不会替我心疼了。

　　是啊，她也死了。

　　我听央歌这样说着，心里越发觉得自责亏欠了。

　　是的，我欠着的，是惠儿，是母亲，是父亲，我以为自己作为惠儿是合格的，却忘记藏起来那个叫寻常的女子的感情，心里越发害怕那女子将这叫惠儿的身子全然占去，令她再也不能有着自我，可是，这女子已经渐渐死去。

　　是的，惠儿也已经渐渐死去了。

　　如今活着的，是那个睡了很久，突然醒来的寻常，可是，她却不再愿意也不敢去爱那个她穿越生死追寻而来的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