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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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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卯时,唐一镜就醒了。多年来的习惯,若不出任务,按着他的作息,不管多累,都是这个时辰自然会醒来。
起床,著衣,洗脸,唐一镜以极快的速度完成这一切,开了房间门出去,凌晨的风带来一丝丝凉意,唐一镜在门口站了一会,忽然在想,已经要入秋了啊。
年月如流水。
在风里,唐一镜嗅到唐家堡里竹林弥漫的清凉之气,挟杂着野花沾着露水湿润的芬芳;天肯定还没亮,远处竹林里有早秋的蛩虫开始小声鸣叫了;更远处,有公鸡零散的啼叫声。蓦地里听到轻轻一响,是近处的竹丛梢头,有片竹叶飘然落地。
唐一镜静静地聆听着,心境平静。
自从失去眼睛之后,从重伤中恢复回来,他渐渐习惯了用其它感官来代替视觉。他的听觉、嗅觉、触觉,甚至连直觉,都远远比以前依赖视觉时敏锐了许多倍。
在伤好能起身走动之后,他拒绝师弟们的搀扶牵引,执意独自磕磕绊绊地从自己房间里一直摸索着走遍了往日时常会去的地方,撞了,摔了,摸清楚,再走,一遍又一遍,到如今,他在堡里完全行走如常,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尽皆熟知于心,若是谁跟在他背后在堡中行走,决计看不出他是个盲人。
七年前,五毒教的朵耶用大车载着重伤昏睡中的唐一镜,连同唐金飞的死讯一并送到唐家堡,震动了唐家堡管事的高层。唐门内堡直属弟子且不论,担当主要外出任务的外堡弟子中,原本的大师兄唐星立在皇宫中担当影卫时殉职,接着顶替上来的下一任大师兄唐金飞又在这次事故中身亡,前后时间相隔不远,对于唐家堡来说绝对是莫大的损失。
唐一镜从昏睡中完全醒过来的时候,听到身旁唐老太太的声音。他挣扎着要起身为自己的私自妄为、连累师兄身亡请罪,唐老太太却止住了他。他听着唐老太太苍老而温厚的声音不容置疑地说:“这事,我不怪你,傲天那里我会去给他说,你不必将这事负担在心上,先安心把伤养好了。”
唐一镜尚在迟疑时,唐老太太拐杖在地上一顿,傲然说道:“我们唐门刺客,上敢刺君王,下敢刺蟊贼,一个区区安禄山,刺便刺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狙杀失手也是刺客寻常事,留得命在就行,还有下回。”
唐一镜的伤,几乎足足过了一年才痊愈。当他行动自如时,也终克服了双目失明带来的巨大痛苦阴影。
五年前,再继任的大师兄唐敬在一次外出任务时身亡,外堡弟子中,唐一镜成了年纪与资历最长的大师兄,只是因为他已盲,堡里不再安排他外出任务,而是让他主要指导堡里的师弟师妹们武功,传授唐门诸般刺杀技术。
同年,唐一镜收了个亲传弟子,便是原来的大师兄唐星立的女儿唐小喵。小女孩完全遗传到了父亲犀利聪明的天性,小小年纪,弩弓暗器等已习学精熟,因她天资更适合走惊羽一脉,遂拜唐一镜为师。唐小喵幼即失父,依唐一镜膝下如同女儿一般,聪颖懂事,这数年来,颇令唐一镜藉慰。
即令唐一镜双目已失,但是由于他听觉嗅觉触觉愈发敏锐,在年前门内弟子常规大比中,唐一镜将复杂的试练完成得完全圆满,数百移动快速的活动木人及铁盘,唐一镜听风辨音,无一遗漏,百发百中。唐家堡主掌武学的敏堂代堂主唐夏都不由得赞道:“一镜虽盲,但仍然是唐门外堡弟子中的惊羽第一。”
在去训练场之前,唐一镜还是回身从床头拿起一条黑帛带子,绑在眼睛上。
这么多年,一直如此,他不愿意让师弟妹们看到自己残伤的眼睛。
不止一次,唐一镜想像过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已形如鬼怪,令人见之悚然。
有一次梦中,唐一镜梦见身在天策府,李破风伸手揭自己面具,自己抬起头来,却看到李破风突然色变的脸。从那个梦中醒来时,唐一镜背上竟细细沁出一层冷汗。
这次已算死过了一回,如今仅存残躯,也许再也不见是更好的选择。战时那个人需要全心全意搏杀沙场;战后那个人封将领兵,前程万里。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需要自己这样一个废人。
与其主动寻过去徒惹人憎,或是以伤残之身博取人怜,都不是他唐一镜肯行之事,那么,便一生如此终老于唐家堡,也没什么。
已与那人道过了别,已有过那一夜烈火般的记忆,于自己来说,这一生已无悔,彼此之间,原是谁也不曾亏负了谁,李破风投自己以真心,自己也还报了真心,纵然此后天涯地角再也不相闻,但各自能好好地活着,便已算最好结局。
然而每次提醒自己不要再想念那人的时候,唐一镜却发现终还是在想念他了。
与每一天一样,唐一镜如常走去木桩区训练场,这时候天才蒙蒙亮,但已有几个刻苦的师弟师妹已在向着木桩练弩了。
看到唐一镜走来,师弟妹们纷纷收弩肃立招呼道:“大师兄。”
对于这位盲了双眼,却依然犀利的大师兄,师弟师妹们在敬意之余,还有几分崇拜。因为知道这位大师兄十六岁开始出刺杀任务,曾在皇宫当过影卫,还曾下手行刺过安禄山,虽然只错杀了一个替身,但足以成为唐家堡刺客们的一个传奇。更何况唐一镜平日里对师弟师妹们悉心教导指点,从未摆过架子或有不耐烦,这也让他赢得了师弟师妹们的衷心敬服。
到得辰时,前来练弩的唐门弟子渐多,便连唐小喵也拎着弩弓来了。唐一镜如常跟初学的师弟师妹们解说了武学技能,待大家都各自练习之后,便如常在场边摆下茶桌,让小息时的师弟师妹们喝杯茶吃块点心歇息。
茶桌摆好,唐一镜走到场边,开口说道:“好了,我们先休息一下……”接下来的“喝杯茶吧”四字还没说出来,忽听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从远处疾奔了过来。
场中的唐门弟子都不由得诧异地转过头去看,虽然木桩区是在通往内堡的路旁,但是一般来往交通的乘马都是径直沿大道直奔过去,从没这样冲向木桩区的,何况听这蹄声急促,来势甚猛,也不知道到底来的是什么人?
唐一镜也转过头去,耳边听到蹄声向着自己直冲过来,却在离自己数步的地方戛然停下,来者勒马之急,那匹马发出一声长嘶,似乎人立而起,退了几步方始前蹄落地站稳了,而在它站稳之前,乘者已跳下了马背,可是却如同被钉在当地一般,站着没有动。
唐一镜忽然间一颗心慢慢地紧缩起来,然后一下一下,愈跳愈急。
是他,是他。
面前那人在盯着自己看。尽管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但那人的眼光几乎是可以碰触得到似的,炽烈得仿佛烧灼到自己。
唐一镜屏住呼吸,全身绷紧,面对着来人,以毫不示弱的姿态,因仅在堡中行走而没戴面具的脸上,被遮眼的黑带子映衬着的脸色此刻更为苍白。
在唐一镜缓缓向后退出一步的同时,来人猛然一下子扑了上来,把他紧紧抱住了,紧得唐一镜几乎透不过气来。
熟悉的臂膀,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唐一镜张了张嘴,想叫出他名字,却发现自己喉头哽住了。猛烈的情绪排山倒海般一刹那从心底涌上,席卷了全身,唐一镜耳畔似乎恍恍惚惚听到徒弟唐小喵在气急败坏地大叫:“你是谁!你快放开我师父!喂你快放开我师父!”
可是,更清晰的声音贴在耳边,一字一字震动了耳膜,也震颤了自己心脏:“唐一镜,我没死,你不许用任何借口抛弃我!”然后那人用力吻住自己,他脸上有温热的水珠沾湿了自己的脸颊。
一瞬间,唐一镜在心中建立了七年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的决定都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了。
那一天,唐门年轻弟子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身穿战袍的天策府将军策马狂奔而来,众目睽睽之下将他们的大师兄抱住亲吻;而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正要冲上前将这胆敢非礼大师兄的大胆之徒拖开射成刺猬之时,却看到大师兄张开双臂将那人还抱住,大师兄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沿着那人的脊背抚上他的脑后,抚摸着他的头发,回吻他。
那一天,掉落在唐门木桩区边的下巴和跌碎了一地的玻璃心不计其数,拾不胜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