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payaki

8、第八章

　　等到安阳的事情告一段落之时，已经到了十二月中旬。夏侯瑾轩裹着那件里面棉外面呢，领口还有一截不知道是狐狸毛还是水貂毛的大衣，在小夏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和他道别之后，跟着史语所的大部队回了南京。
　　还来不及回中大报道，就被傅孟真和梁思永借口熟悉各项事务，弄去史语所帮忙整理研究所有从安阳带回的东西。二人言辞之中丝毫不掩饰对他的赞赏，也不管胡教授在办公室里痛哭流涕捶胸顿足，感慨好不容易有心爱的徒弟回来接自己的班，结果眼见着就要这样被骗到史语所去了。
　　夏侯瑾轩前前后后在钦天山北极阁忙了一个多礼拜，才终于被准了假，拿到刘言帮他买的回上海的车票，看着票上的日期，才想起来已经要圣诞节了——南京西洋化的程度不如上海，当然更赶不上原本就要过圣诞的英国，大家都只能想起新年，却想不起平安夜。
　　夏侯瑾轩算算自己整整忙了两个月，着实应该放松一下，在街上溜达了一圈以后，买了两张电影票兴冲冲地跑回去找皇甫卓。
　　“看电影？”皇甫卓摇头，不去。
　　“皇甫兄，再怎么忙工作，人也要学会张弛有度才好，一味拼命，欲速则不达啊。”夏侯瑾轩举着电影票问他，“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大华大戏院可是刚建好的，报上都说这是这是现在全国最好的戏院。”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理论，皇甫卓还是摇头：“我们两个大男人跑去看什么电影，那都是小姑娘看的。而且，你看报都关心些什么新闻。”
　　“皇甫兄——”夏侯瑾轩拉长了声音，“这可是平安夜，你不会让我一个人过吧。”
　　皇甫卓这才想起来这个西洋节日，知道夏侯瑾轩大约在国外也过这个节，但表面上还是不为所动：“不去。”
　　“可怜我在南京举目无亲……”夏侯瑾轩丝毫不意外地看到皇甫卓的脸上看到通常被他称为无可奈何的表情。
　　“你马上就回上海了。”
　　“可那也是二十五号啊，晚上就看电影去吧。”夏侯瑾轩又晃了晃手里的票，“这可是我好几天的工资，不要浪费。”
　　皇甫卓真心不想就这么投降，可是再挣扎下去，大概结果还是一样的，于是瞪了夏侯瑾轩一眼：“你也知道浪费两个字怎么写。”

　　大华大戏院今年刚刚建成，虽说是结合了上海几家戏院的长处，但建成之后，倒是比上海任何一家戏院都华丽，进门以后是西洋式螺旋阶梯，加上前厅的彩绘，让夏侯瑾轩赞叹不已。
　　“这戏院不愧是杨廷宝先生的设计，”夏侯瑾轩四处打量着，“当真是大手笔。”
　　“那又是谁。”皇甫卓也就是随口一问，他现在看着四周人来人往，只希望不要碰到熟人就好。看电影这种小姑娘做的事情，要不是夏侯瑾轩拉着他，他坚决不会来。
　　“是个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留学的建筑设计师。”夏侯瑾轩看见皇甫卓几次习惯性地想抬手压帽檐，结果手举到半空才发现自己穿的是便装又不得不把手放下来的样子，几乎要憋不住笑。
　　平时感觉他压力挺大，还是拉出来参加点娱乐活动的好。夏侯瑾轩感动于自己居然如此体贴好友。
　　结果还真心怕什么来什么——“哎哟，皇甫卓。”
　　打招呼的是在黄埔军校的同班同学，皇甫卓不得不停下脚步打个招呼，那同学带着新婚太太，忙不迭地介绍给皇甫卓认识，一脸好不容易碰到我们好好聊聊的架势。
　　“今天平安夜，你也带了女朋友来的吧。”那同学四处张望着，“哎，怎么没有看见夏小姐。”
　　“我是陪朋友来的。”皇甫卓指了指身边的夏侯瑾轩，夏侯瑾轩笑着点点头，那同学一看是个男的，忽然不知道再往下说什么了。
　　还好那位新婚太太拉了拉丈夫：“电影就要开场了，别耽误你同学进场。”
　　“是是是，那我们改天聊。”
　　看着两人走远，夏侯瑾轩挠挠头：“也是哦，今天你好像应该去约初临才是，这么被我拉出来没事么。”
　　“……进场吧。”
　　放的是阮玲玉的新片子，神女，大约是片子的关系，散了场之后两人似乎都没什么说话的兴致，夏侯瑾轩提议两人走回去，反正也不算远，皇甫卓看看他穿得挺厚实，也就同意了。
　　一直到看到了烧火的馄饨摊子，夏侯瑾轩喊饿了两人坐下吃东西，气氛才似乎从电影的影响中缓和过来一些。
　　“下次过节还是选个欢乐点的片子看吧。”夏侯瑾轩搓了搓手，把手放到热汤碗的上面用蒸汽取暖，“太严肃了好沉重，本来想让你放松一下呢。”
　　“我觉得还好。”皇甫卓笑了笑，没了军服的棱角，昏黄的路灯和火光的映照之下，居然有点温柔的感觉。夏侯瑾轩看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那个想了一路的问题问出了口：“初临她……”
　　结果说了三个字，又不知道该怎么往下问了。你们怎么还没结婚？好像不太妥当。
　　皇甫卓的大嫂娘家姓夏，嫁过来的时候娘家的爸妈已经去世，于是带来了一双弟妹，夏孤临和皇甫卓年龄差不多，他跟着皇甫一鸣锻炼了几年，就被送到皇甫卓身边当副官。虽然皇甫卓的军阶够不上配副官，但大家看皇甫一鸣的面子，都不多说什么。
　　夏初临在家里是最小的，和皇甫卓算是标准的青梅竹马，皇甫卓的妈妈和大嫂都一心想撮合这段姻缘，皇甫卓也曾经以为自己是要娶她的。可自从大哥
　　阵亡，家里一连串的变故，然后他又被送进军校，这事情似乎就这么被耽搁了。等家中再提及此事时，皇甫卓真心实意地拒绝了，可惜妈妈和大嫂都以为他还小，这事情上还没开窍，反正初临年龄还不算大，也就没再逼着。
　　夏侯瑾轩哪里知道这么多的弯弯绕绕，他自小听着大人们说话，虽然知道这两人大概要结婚，但也一直没太放在心上——从小就听习惯的事情，似乎根本懒得去想。
　　“她学校里还没放假。”皇甫卓看他半天不说话，于是答了一句。
　　“不是这个，我是想说……哎，我是说……那个”夏侯瑾轩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结巴起来了，皇甫卓也挺奇怪地看着自己平时伶牙俐齿的好友，“你妈没着急着抱孙子么。”
　　皇甫卓一脸更加的茫然不解：“我妈不是早就有孙子了，大哥大嫂有个儿子啊，你忘了小念么。”
　　夏侯瑾轩索性低头吃馄饨。
　　“我……不喜欢初临，女性也有婚姻自由，不能耽误她。”皇甫卓也低下头吃东西，夏侯瑾轩倒是把头抬起来了。
　　“啊？”
　　“快点吃，吃完早点回去，明天一早要送你去火车站。”

　　萧长风在办公室里盯着电话机，仿佛要用目光把电话盯出一个洞，一屋子的人大气也不敢出，都看着他一起沉默着。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萧长风一把抓了过来。
　　“很好，不要打草惊蛇，我们马上到。”
　　挂下电话，萧长风站起来戴上帽子：“地方知道了，走！”
　　日本人算什么，我只要杀□□。萧长风坐在车里，一边用军服袖口擦着自己的配枪，一边阴测测地笑着。你们红军主力军被我叔叔逼得离开根据地，现在连湘西都进不了，今天南京的□□小组居然还要开会，找死。
　　电话里说的开会的地方是所民宅，踹开房门的时候，竟然空无一人，萧长风看了一眼忍不住大骂起来：“饭桶，让你们开快点。”
　　“队长，火盆子还是热的。”检查了一遍之后有人汇报。
　　“那还不赶紧追！你们几个去那边，你们几个，跟我来。”等立下这一功，叔叔肯定心花怒放，自己这官职，也可以再动一动了。
　　追出去一段路，隐隐地看到前面有人影，萧长风加快了脚步：“站住。”
　　那人影听见声音，跑得更快了，萧长风冷笑一声，不知道有近路么，闪身钻进了斜前方的小巷子。
　　“还跑！”用枪指住那人的时候，萧长风心里一阵得意，“手举起来。”
　　那人慢慢举起双手，等到他抬起头，萧长风笑得更开心了：“哎哟，这不是龙家的二少爷么，原来，我抓来抓去抓不到的人，居然是你！”
　　“萧队长啊，呵呵，这下麻烦了。”龙幽举着双手，表情倒是丝毫不慌。
　　“你确实有麻烦了。剩下的人在哪！”萧长风打开了枪上的保险，“不说我现在一枪崩了你。”
　　“是啊，你身边剩下的人都哪去了。”龙幽慢条斯理地回答着。
　　萧长风一愣：“什么？”接着忽然觉得后心一痛，来不及回头，人已经倒了下去。
　　龙溟放下了举枪的右手：“笨蛋。”
　　“哥。”龙幽踢了一脚萧长风的尸体，朝着兄长走了过去，“这样做，真的不会有麻烦么。”
　　主力军转移前，组织上千方百计地通知到龙溟，让他做好持久战的准备，近期希望他在南京能韬光养晦，为革命的未来做好物质上的准备。
　　“二少爷放心吧，后面的就交给我了。”龙溟身后的人穿着国民党的制服，向着龙溟和龙幽点了点头。
　　“此人不除，在南京始终是个祸害，我们赶紧走吧。”龙溟低低地开口，“而且，麻烦当然会有，只不过有麻烦的不是我们。”

　　夏侯瑾轩早上被走廊里的电话铃惊醒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设错了闹钟，看了看座钟，刚刚指向六点，心想皇甫卓他们缉□□没救了，这么早都能有公务。
　　拉过被子蒙在头上，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估计等会送自己去车站的肯定是夏孤临，就听见房门被打开，皇甫卓的声音难得得有了一丝气急败坏：“夏侯，快起来，姜兄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