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更缘何物遣孤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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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过惯了苦日子的人，要适应舒适的日子总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好比战场上归来的士兵总在半夜里惊醒起来找自己的枪，或是露宿街头惯了的穷人突然躺到了皇宫里柔软的大床上总会有几天浑身不自在，穿华贵的衣裳也觉得那绫罗绸缎磨得慌。楚玄霜就是这样。
从前她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或是睡得很浅，稍有些声音或光线就要醒，有时根本就睡不着，整夜地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时，她就一个人从床上下来，悄悄打开门跑出去，坐在门槛上抬头看黑沉沉的天空，听四处时隐时现的虫鸣，有了倦意再回去接着睡。更多的时候则是时睡时醒，在断断续续的睡眠与清醒的交替中等待着黎明降临。她又总是夜半惊醒，坐在床上听着同屋女生们的呼吸声和梦话，却再也睡不着。
搬出来之后从前受大女孩子们欺负的烦恼当然没有了，然而楚玄霜却仍是辗转难眠，像从前那样要么彻夜无法入睡，要么噩梦连连——她依然会在半夜里突然惊醒，掀开被子坐起来，看着眼前的沉沉黑暗，许久之后才能重新入睡。
就在她们搬进新住处的那天夜里，戚笙躺下之后没多久便睡着了，楚玄霜却仍辗转反侧了一阵，只是无论她怎样翻来覆去，戚笙也没有醒。大概过了一小会儿，她也渐渐睡了过去，向左边侧卧着，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
到了深夜时分，一床之隔的戚笙突然被一声尖叫惊醒。她本来是极容易睡熟的，但这一声尖叫实在是太过吓人，又是楚玄霜发出来的，她当时就被吓醒了。坐起来一看，却只见窗外投进屋中的月光里，穿着白色睡裙的楚玄霜披头散发坐在床上，双肩因为惊魂未定而颤抖着，而她的手正紧握着那把片刻不离身的弯刀，指着前方空无一物的黑暗，因为恐慌和太过用力，她握刀的手发着抖，刀刃反射着冰冷的光。
“玄霜，你、你没事吧？”戚笙小声问。
然而楚玄霜许久都没有回应，只是瞪大了双眼看着前方。许久之后，她才终于松开了握着刀的手，弯刀从手中滑落下去，然后她颓然的向后一倒，靠在床头上，带着些惊惧和虚脱地说：“我……我刚才梦到那些找我的人来了，要把我带回漓水城去……我以为他们真的来了……”
她的胸口仍剧烈地欺负着，像藏了只拍落的皮球。几缕发丝让冷汗浸湿了，贴在因为恐惧而苍白的面颊旁。
“没事的，他们不是以为你已经死了么？”戚笙轻声安慰道，“他们不会再来了，他们要真的敢来，我就把他们打回去——你放心吧。”
见对方还是一副吓得说不出话的样子，戚笙便索性将自己的枕头向边上挪了挪，腾出了一片地方之后对楚玄霜说：“实在不放心的话，就到这边来睡。”
楚玄霜这才缓缓从噩梦的惶恐中回过神来，她有些迟钝地抱着枕头和被子下了床，将它们放在戚笙方才腾出的地方，自己在戚笙身边躺了下来。她侧躺着，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被子也被她紧紧裹在身上。
“睡吧，不早了。”她听见戚笙对她说。
这一年照例又是十分寻常的，然而对乱世来说，却又没什么时候能算得上真正平常的。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整个苍冥，便会发现乱世的大幕其实从未落下。帝国的覆亡与共和国第一任大总统倾铭的突然离去留下了一片混乱，苍冥境内军阀四起战乱不休，军阀们一个个占地为王形同土皇帝，好在打了几年总算打出了共识，大家各自在各自地盘上相安无事，这才太平了一阵子。
共和国还是用共和国的名字，但在王城执政的共和国政府却已被军阀把持了，议会法院形同虚设，什么都是这些军阀大老粗说了算。军阀政府对于原先执政的雾月党人可谓恨之入骨——说起来也是早在林志清兵变夺权又被赶下台那会结下的梁子，毕竟他们起兵驱逐这位夺权的陆军上将时，相当大一部分雾月党人是坚决反对的。这些雾月党人后来一部分跑到了海外暂避风头，一部分则去了珠港，在南方自立乾坤，建立了一个叫做临时共和国的政权，与军阀政府分庭抗礼。因此对于雾月党人，军阀们是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留在苍冥的这些人，日子当然不好过。
那么苍冥之外又是如何呢？
这时整个世界刚从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中挣脱出来没多久，尤其那些直接参战的西方大国，更是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除了那个隔着大洋观望了三四年最后快收场时才参战，而且本土还没被战火波及的北新洲合众国，其他都打得半死不活了，云洲帝国六十多年的积蓄更是在这四年中化为乌有。对苍冥来说，除了闲得没事干的东旭一直在挑起各种事端之外，好像也没什么需要大动干戈的。
不管对谁来说，这都是难能可贵的喘息机会——至于会议桌上的勾心斗角，就交给那些政治家吧。
再看楚玄霜和戚笙所在的帝京大学，虽说不能完全与世隔绝，但大学校园里还算清静，如果没有军阀政府的宪兵军痞时不时来骚扰的话，倒还真称得上世外桃源。
元旦之后离放假还有十几天，所以课程也还在继续。郑宽的课上完了，因此也就不用再去。但上本国史和历史文选的教授滕敏的课还剩下一两节，于是按惯例还是得去的。
说起滕敏，她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女教员之一。这个女子有三十来岁了，短发，戴着眼镜，一身黑衣，坚毅的面容隐隐有种英气。她对学生的严苛也是无人不知，历史系里就数她最是严厉，不管对课堂还是作业都要求极其严格，连错别字也不许写。楚玄霜刚入学的时候不小心写错了一个史学家的姓，“谷”写成了“古”，就挨了她一顿骂。
然而她却也是最关心学生的一个，帮学生做些缝补衣物之类的是家常便饭，闯进学校里骚扰调戏女学生的流氓军痞也是她收拾。她最常用的手段是一个擒拿制住那些登徒子，再将对方手腕拧脱臼，最后用高跟鞋一脚踹在丹田三寸以下让他们疼个满地乱滚。据说这一手来自她那当镖局教头的父亲。
或许正因如此，三十多岁的她一直没有成亲。哪个男人敢娶一个能打得自己满地找牙的太太呢？
楚玄霜上课时坐在第一排，滕敏在讲台上讲课时，底下楚玄霜抄写的笔记她也能看清楚。滕敏一边在黑板上写，楚玄霜就一边抄。等一节课讲完，楚玄霜也就抄完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滕敏忽然走下来，对楚玄霜说：“刚才你抄的笔记里有个地方抄错了，在第三页第五行——史学家应该具备的是‘才、学、识、德’，你漏了‘史德’这一条。
“啊……是么？”楚玄霜愣了一下，按滕敏所说的翻到那一页，才发现自己果然漏了这一条，“谢谢老师，我这就加上去。”
“抄讲义别那么快，先看清楚再抄。”滕敏说，“有时候我自己都会有弄错的地方，你这样全都照着抄下来，连错的也抄了怎么办？”
然后她又说：“刚才我的确弄错了一个地方，你看看能找出来么？”
楚玄霜听了这话，便又往前翻起了自己的笔记，没多久便抬起了头，指着其中一行字说：“古时候九真郡的治所不在桂西，书上已经写了的，但是您刚才讲的却是九真郡的治所在桂西南边。”
“对，这里是我弄错了，不过……我是故意的。”滕敏说着，竟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笑起来，“其实只要是我教的学生，都知道我刚才弄错了，但只有你敢这么说。你不信的话，我待会上课问其他人，他们肯定不敢说的。”
“啊……”楚玄霜顿时有些语塞了，“我、我也只是……”
“好了，该上课了——你就等着看吧。”滕敏说罢便走回了讲台上。
讲台上的滕敏又恢复了威严长者的姿态，连走动时都有种奇特的威严。她敲了敲黑板示意学生们集中注意力，然后说：“刚才那节课我有个地方讲错了，你们谁能说出来？”
这下教室里鸦雀无声了。没有人敢举手或是说话，更别说站起来回答滕敏。当学生的有几个敢说老师错了呢？就算真有人发现了，只怕也当做没听到而已。
“那么……楚玄霜同学，你来说说看吧。”
滕敏刚说完，几十双眼睛立刻齐刷刷地盯住了坐在第一排的楚玄霜。这个全系年纪最小的女孩子有些局促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因为紧张，瘦削的肩膀还微微发着抖。
然而她开口时，声音却是从容自若的。
“九真郡的治所不在桂西，书上是这样写的，但是老师刚才说……古时候九真郡的治所在桂西南边。”她说。
“非常好——其实我就等着你们说出来，可是之前为什么没有人举手呢？”滕敏示意楚玄霜坐下，然后接着对底下的学生们说，“楚玄霜是桂西人，她知道这一点也很正常，可我赞赏的是她能说出来。我也不是不会犯错的，你们也不要以为我说的都一定对，不然我讲错了什么，你们也就跟着错下去了。所以我希望你们也能向她一样，做学问的人，就是要敢说敢问才好，因为再怎么权威的学者也都是人，只要是人，他们就难免犯错。敢说敢问的人，才是适合做学问的。”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却丝毫没注意到楚玄霜的局促——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低着头，手紧紧抓着校服裙子的裙摆，连手心里都沁出了一层汗水。
这就是楚玄霜来到帝京大学的第一年了。两年之后她和戚笙都升上了三年级，仍是像刚入学那样每天都形影不离。只是二年级之后各自的专业课程也多了起来，上课的时候倒是不怎么能碰上了，工程系和历史系的课程安排不一样，何况工程系是要做实验的。
对了，二年级的时候楚玄霜入了本校学生组织的文学社，叫做“千寻社”的。她平时爱写诗词散文之类，写得也不错，文学社自己办的杂志上隔三差五就会有她的文章发表出来，她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做“弥烟”。每次发表文章的时候都不用真名，而是这个笔名。
在十七岁这一年春天，楚玄霜选了一个晴朗的清晨，带了本词集来到了沉璧湖边。在有兴致的时候，她总是在清晨到湖边来，随身带一本词集诗集之类的书——什么书无所谓，只要适合清晨杨柳依依晨光熹微的湖畔就行。
清晨的沉璧湖笼罩在淡淡晨光中，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却并不刺眼，淡金色的阳光洒落在书页上，却也十分柔和。岸边的柳树都发出了嫩绿的新芽，枝条婀娜地在晨风里轻轻舞动，如同美人的秀发一般柔美飘逸。湖水是碧莹莹的，低头还能看见几条游鱼，它们浮上来轻轻啄了啄水面，转眼又潜入了水底。
按理说这时湖边应该是只有鸟鸣声的，至多不过是楚玄霜念诵诗词的声音。但那天楚玄霜却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是读书声。
确切地说，是高声朗诵诗歌的声音。
她听到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念：
“河边缺少了似帐篷的遮盖，树叶最后的手指
没抓住什么而飘落到潮湿的岸上。风
掠过棕黄的大地，无声的。仙女都走了。
温柔的泰晤士，轻轻地流，等我唱完我的歌。
河上不再漂着空瓶子，裹夹肉面包的纸，
绸手绢，硬纸盒子，吸剩的香烟头，
或夏夜的其它见证。仙女都走了。
还有她们的朋友，公司大亨的公子哥们，
走了，也没有留下地址。
在莱芒湖边我坐下来哭泣……
温柔的泰晤士，轻轻地流，等我唱完我的歌。
温柔的泰晤士，轻轻地流吧，我不会大声，也说不多……”
声音似乎是从不远处传来的，她循声望去，很容易地发现了那个念诗的青年——那个站在湖边的一棵柳树下的，捧着书的青年。
这是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男子，穿着男学生的黑色学生装，一头短发虽不至于用发油抹得发亮，却也梳得整齐服帖。他长着一张文质彬彬的脸，再加上一副细边眼镜，真可谓一身书卷气。他捧着一本黑色封面的诗集正在心无旁骛地念，见她走过来，便放下书看着她。他的目光恰恰撞上了她清澈明亮的眸子。
他当然也看见了她。眼前这女孩子十分年少，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正是一个女子最好的青春年华。她穿着水蓝色的对襟上衣和黑色的长裙，脚下是白色的袜子和黑色布鞋，是女学生的装束，一头漆黑长发披散着垂到腰下，像是一道漆黑的瀑布。她的面容还带着些稚气，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明亮清澈如同清泉与湖水的眼睛，带着少女独有的清冽，此刻这双眼睛正注视着他，那清凌凌的目光中有讶异，有好奇，却独独没有羞怯。
她站在晨曦、湖光与柳色当中，仿佛将她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幅画。
“原来……刚才念诗的人是你？”楚玄霜问眼前的青年。
“是啊，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艾略特的《荒原》，刚才我念的是其中一段。”青年点头，“看你手上拿着的书，你喜欢诗词？”
“嗯，我一直都很喜欢。”她说，“刚才那首诗很好，只不过……会不会太悲凉了？”
“悲凉？这正是它的妙处啊。”青年忽然笑起来，“改天我仔细和你说说吧——对了，我叫唐琰，是文学研究院的学生，你呢？”
“我叫楚玄霜，是历史系三年级的。”楚玄霜说，“玄冥的玄，冰霜的霜。”
“玄霜……”听了她的介绍，青年思索了一阵，忽然像领会了什么一般微笑起来，“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这是个好名字啊。”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更缘何物遣孤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