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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落月摇情满江树 ...

  •   唐琰是文学研究院的学生,今年刚考进了研究院的,主攻西洋文学。这人对文学非常热爱,尤其爱写文章,特别是小说和诗歌,这是他最擅长的两样。在千寻社自办的刊物上经常可以看见他的文章,当然都是用笔名发表的,他自己的笔名叫做“孤云”。他如此热爱文学,那么考进文学研究院当然也就不稀奇,然而令人诧异的是,他大学四年念的专业跟文学完全没半点关系,在考上文学研究院之前,他是机械系的学生。
      他是千帆渡一户商人家的儿子,却不是什么富家子弟,家中有兄妹四人,他排行第二。虽说继承家业轮不到他,却也落得轻松,至少父母对他不像对继承家业的大哥那般管束严厉。然而唐家却一直有一条家规,家中的男孩要么从政,要么经商,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从政他没兴趣,至于经商,他的天赋还不如他的大哥,也许是不甘心,也许是家规所迫,父母最后还是半哄劝半强迫地让他报了个商科,谁知道读了一年发现根本读不下去,无奈之下只好转到了机械系。到了机械系他也还是没什么兴趣,熬过了四年之后他才靠着自学考上了文学研究院。虽然说他不是长子,对他的约束当然没有那么严格,但他也已经做好了被唐家扫地出门的准备。
      他看着远处站着的楚玄霜。她面向湖水站着,手上捧着那本线装的词集。她的声音隔着晨雾和春季早晨的微凉远远传了过来,是带着些沙哑的却又十分清亮的,少女的声音: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她一字一句地念,清晨的湖面上有风,吹动着她披散的漆黑长发,丝丝缕缕地飞扬在淡金色的晨光里。她是那样专注,乃至没有发现唐琰此时放下了刚才捧着的书,正远远地注视着自己。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垂落下来的柳枝遮住了她的身影,那水蓝色的影子在碧绿的柳色之间若隐若现。忽然,仿佛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一般,她转过头望向他的方向,然后向着他微笑起来。虽然他们隔得很远,但他依然看见了,她在对自己微笑。
      不知为何,他竟然忘了要怎样回应,到底这一笑来得还是太过突然。他顿时手足无措了,只有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她,仿佛入梦一般。

      在这个清晨刚刚开始的时候,远在万里之外的云洲仍笼罩在漫漫长夜之下。世界另一端的人刚刚从睡梦里醒来,而这里的人们,却正在各自的梦境里沉睡着。当然事无绝对,也有些人在时钟已经敲响了十二下之后依然没有入睡,他们的窗户里,依然可以看得到微黄的灯光。
      一座两层小楼二层的卧室里,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灯光将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了一片暖黄之中。坐在书桌前穿着睡袍的中年男子放下了手中的笔,合上了黑色皮面的日记本。然而他却并没有起身离开桌子的意思,他仍坐在书桌前,看着外面带着些暗红色的夜空。
      “已经过了半夜了,还是早点睡吧。”
      一个温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一个同样穿着睡袍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男子身后。然而男子却还是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只是转过头看着她,不发一言。
      他们显然是一对夫妻。男的应该有四五十岁了,最起码也过了不惑之年,只是他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老得多,连鬓发都已经蒙上了一层薄霜,但青年时代的俊朗和锋芒毕露却还依稀可见,只是因为面容的忧郁,原本的锋芒早已不再如青年时代那般锐利了。女的比男的年纪要小,看上去只有三四十岁,不,她看上去甚至不到四十,最多也就是三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头浓密的黑发松松地盘在颈上,仍有丝丝缕缕的碎发垂落下来,她的脸上竟几乎找不到一丝岁月留下的痕迹,除了眼角有些不易察觉的细纹之外,没有斑点,也没有太明显的皱纹,肌肤依然像年轻时那般吹弹可破白皙如玉,唯一区别于年轻女子的,或许只有那成熟女子才有的风韵与姿态吧。她身上有一种被时光年岁打磨出来的难以言说的气韵,纵然是时光无情,也没有让她像那些市井妇人一般蹉跎暗淡,反倒让她成了一杯醇酒,越是年岁久远,便越是韵味悠长。
      “没事的,小蝶,”男子摇头,“你先睡吧,我过会儿再睡,不碍事的。”
      “我知道你是为铭儿的事情忧心——铭儿要是还找得到,现在只怕也没到三十,还年轻着呢,这样年纪轻轻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这当娘的心里也不好过。”被叫做小蝶的女子叹了口气,目光中尽是忧虑与伤感,“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铭儿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你这样下去,只会熬坏身子而已,还是早点休息吧。”
      “小蝶,我睡不着啊,”男子说,“咱俩就铭儿一个孩子,每次想起他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就算是让我知道他死了也好,是啊,就算他死了也好,好歹我们也断了念头不再想他了。”
      这对夫妻便是倾铭的父母,倾离和蝶兰。倾铭去了东旭留学之后,倾离因为长期劳累,身体状况已经不如从前,蝶兰便陪着他到云洲买了处房产权作疗养所在,之后就没怎么再回国了,但倾铭念书的学费倒是每年都定期寄到东旭。后来倾铭改组雾月党,又回国发动了革命推翻了帝国,二十三岁就做了苍冥共和国的大总统,成了一手终结千年帝制建立共和国的英雄。远在云洲的倾离夫妇听到了消息,知道儿子年纪轻轻就闯出如此一番事业自然非常欣慰,毕竟倾铭这一回可是建功立业了。然而一年之后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传到了云洲,那就是倾铭将大总统之位让给了副总统洛骢,在后者宣誓就职之后,就彻底失去了踪迹。
      那之后他们听到了无数传言,甚至有人说倾铭在东旭投海自杀了。至于倾铭辞职之后不知所踪的原因,他们也知道,是因为他爱上了苍冥帝国年仅十八岁的末代君王朔寒,但在攻破宫城之时朔寒却自刎死在了他的怀里——他爱上了自己的敌人,于是无可避免地,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挚爱。
      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倾离和蝶兰却也只有摇头叹息。
      “我早就知道……这是那孩子注定的。”当时蝶兰这样叹息着说,“他遇到了那个人,只是没能留住他。从我种的那些曼陀罗开出了一朵黑花的那天起,我就已经知道了……那朵黑色的曼陀罗,就是这孩子啊。”
      其实蝶兰说的是对的,那朵在倾铭出生那天开放的黑色曼陀罗,就是他的象征。那种传说是在断头台边饮血而开的花朵,代表的是不可预知的黑暗,以及死亡和颠沛流离的爱。这正是倾铭宿命的预言,现在,它终于得到了应验——他的爱情,确乎是因为死亡而没有得到成全,正因如此,他才选择放弃了一切,如此心灰意冷地离开。
      然而对他们夫妻俩来说,这却是最让他们肝肠寸断的。他们只有倾铭一个孩子,几乎是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好不容易看到了倾铭建功立业闯出一片天地来,倾铭却又悄无声息地失踪了,若说活着,得不到一点消息,若说死了,却也没有他的死讯,更罔论认尸安葬。他们的心可谓是一直被焦虑与痛苦的火焰灼烧着了,每天都盼着儿子能有一点音讯,却又连哪怕是只言片语的消息也等不到,那又是何等的焦灼?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倾铭却仍是杳无音讯。连最坏的消息也没有。
      蝶兰看着面容憔悴的丈夫,一时间也不知怎样安慰他——其实她自己内心也焦灼痛苦得恨不能立刻死去。她雪白纤细的手轻轻抚上了倾离的肩膀,用依旧温柔的语气说:“倾离,其实我和你想的一样,我毕竟是他的亲娘,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每次我想到他现在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心里就像千刀万剐似的……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找到铭儿已经不可能了,要是你也垮了,我们又要怎么办?还是……还是保重自己吧。”
      她的声音里带了些颤抖,眼中也涌上了些水光。
      “好吧,小蝶,”倾离叹了口气,“我这就去睡,你先上床去吧。”
      挂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两点。蝶兰转过身去,提起手背抹过眼角。

      对于跟唐琰的相遇,楚玄霜自己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回去和戚笙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早上我去湖边看书的时候遇到一个在那念诗的人,这人真是闲情逸致,居然还跟我聊了两句呢。”
      那一天也是平淡无奇的一天。唐琰去学校礼堂看戏剧社的朋友排练话剧,楚玄霜回去之后则是跟戚笙去了市区里的书店。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然而他们两人的交集并没有到此为止,这反而只是个开端,或者说,沉璧湖畔的初遇连开端都算不上。
      对唐琰来说,这真正的开端应该是始于一个星期之后,这一次他却没有见到楚玄霜,见到的只是社刊上一篇署名为“弥烟”的文章。那是一篇言辞犀利甚至尖刻的评论,而且处处引经据典,作者明显是学识丰富之人,古今中外无不顺手拈来,至于文笔更不必说,当然是流畅优雅一挥而就。这篇评论针对的,是前一阵子社刊上出现的一种论调,主要是社里的一些社员们发表文章说最近社刊的风气变得太过古怪,充满风花雪月的所谓“软绵绵的文章”大行其肆,又鼓吹作文章应当越是艰深晦涩越好之类。
      再看那篇针锋相对的评论,其实作者并没有偏袒任何一方的意思,他或者她抨击的只是那些人的态度——那位作者认为,无论哪一种都是文学,都有其可取之处所在,不能容得下一种容不下另一种,如此看法实在是太过狭隘。而文学本来就应该是包罗万象的,就应当是百花齐放而不是一枝独秀,这种论调已经违背了他们做文章本来的用意。“这样的论调,本就应该是毫无意义的。”这是那篇文章的最后一句话。
      唐琰当然也看到了那篇文章,周末和几个平日关系好的社员聚在一起时,他便拿出了那期社刊,摊开在千寻社办公室的桌子上,对他们说:“我们千寻社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奇人?文章写得厉害的我见过不少,可是这个人的观点实在太不一样了,以前我也没怎么看到过这人的文章,所以对这个人……我还是挺好奇的。莫非不是我们千寻社的人?”
      有个男生拿过社刊来看了看那篇文章,说:“唐兄,我好像知道这个人是谁——是一年前进了千寻社的,那个历史系的姑娘,现在她是三年级,才十七岁,是整个历史系年纪最小的,好像叫……叫做楚玄霜来着。”
      “不可能吧?”唐琰皱眉,“这文章怎么看怎么像个二十来岁的人写的,而且文风看起来也不像女生,怎么可能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写的?”
      “她经常在社刊上发表文章,这‘弥烟’就是她的笔名,你去找之前几期看看就知道了,她经常写散文和诗,特别是散文,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是觉得挺有味道,韵味悠长的。”之前那个说话的男生说,“我们开交流会的时候她不也总是来么?而且她发言还不少,也许是你没留意吧。”
      “原来如此……看来这丫头还有两下子。”唐琰忽然笑了起来,“回去我也写几篇文章驳一驳她,跟她过过招吧。”
      “你可要加油啊,唐兄,”又有一个男生说,“要么咱们几个打赌,要是你输了,就请咱们几个上饭馆吃一顿,怎么样?”
      “就是啊,唐兄你说话要算数啊!”
      “就这么定了啊唐兄!”
      “你一个大男人总不好意思输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吧!”
      ……
      另外两三个人也跟着附和起哄,一时间闹成了一团。唐琰低头沉思了一阵,然后抬起头信心十足地说:“那好,一言为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落月摇情满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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