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初见婆家人 ...
-
一掀帘子进屋,梁翘先就注意到端坐在炕上的一对老年夫妻,心里知道这就是谢家的当家谢老太爷和太夫人史氏。史氏身旁,一个十三四岁的美貌少女姿态亲昵地倚在老太太身边,待门帘子一掀开,就动作迅速地下了地,睁着一双杏仁美目,既好奇又热切地看向梁翘。
火炕对面的一排梨花木靠背椅上,依次坐着气质各异的三个中年男人。
头一个面上带笑,身上穿着鲜亮的湖蓝色丝质长褂,年纪虽大,却仍能看出其年少时的眉目清秀,只是表情浮夸,看着不那么稳重,但也不讨人厌;第二个神态内敛,只是随随便便地往那一坐,就自有一股威势,即便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人,也能让被打量的人心生不安;第三个却是容貌清雅,身上一股子书卷气,样貌虽不免显出一丝清高来,但又因嘴角惯常挂着的一抹笑意,而让人觉得容易亲近。
屋子内侧,挨近炕沿,又摆了一排圆形木墩,却只坐了两位夫人。其余人等,便全部站在一边。
谢连庄和梁翘进屋,先被引到谢老太爷和太夫人身前。自有丫鬟在地上铺了垫子,并端了茶来。而先前那从炕上下来的小姑娘则冲梁翘亲切地笑了一下,就退到一边,跟其他的女孩子们站到一堆去了。
两个人下跪、敬茶,梁翘献了前身早准备好的孝敬之物,又收了见面礼,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老太爷虽矜持些,却也能看出明显的满意之色。
两个人起身时,未等梁翘站起来,太夫人史氏就已经一把拉了过来,握着梁翘的手,向众人道:“怎么样?我就说这丫头是个好的吧。瞧瞧这模样、这气度,全京城里也是数得着的了。”
坐在靠背椅上第一位的男人笑着接话道:“老太太亲自选的孙媳妇,那自然是好的。我们之前虽未见过,也不像两位弟妹曾听说过梁家小姐的名头,可只看是能让老太太如此喜欢、满意的,就知道一定是错不了的。”
梁翘听了这人说话,才猜着这就是谢家大老爷宏宾,倒不由有些暗暗奇怪,怎么这大老爷明明非史氏亲生,可说话的语气、神态却像是比其他人还要亲昵一分呢。
不待梁翘将这位大老爷仔细地打量个明白,太夫人史氏就把梁翘又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拍着她的手,自得地道:“那是自然,我就这么几个孙子,自然是每个孙媳妇都要挑最好的了。”
大老爷笑容不变,太夫人却顿了一下,补救似地道:“不仅是这几个孙子的媳妇,我孙女的女婿,更是要挑好的。现在连庄成了亲,接下来就轮到三丫头和四丫头了。你这个当爹的,可要上点心才是。”
谢家的七个女孩,头两个已经嫁了人,后面又有三个小的,还未及笄,只有两个待字闺中,便都是大老爷的女儿。
被点到的两个女孩儿,全都羞红了脸垂下头,不敢说话。倒是之前从炕上下来的小姑娘笑着开口道:“祖母,瞧您,怎么好在两位姐姐面前说这话……”
按说这样全家集齐的场合,作为小孙女,实在是没有说话的资格,更枉论是开口就指责自己的祖母,就算是玩笑撒娇也有所不妥,可太夫人显然却对这样亲昵的埋怨口气十分受用,大笑着用手指点着小姑娘站的方向道:“你姐姐们害羞,你这没休没臊的小丫头怎么就不知道害羞呢!不要说她们是马上就要说亲的,就是你,过年也就十五了,一样也快了。”
小姑娘本是要为姐姐们解围,却未想直接惹火上身,十分不依地跺了跺脚,嗔怪道:“祖母!”
老太爷和太夫人均被小姑娘这难得的娇憨样逗得大笑。
坐在炕沿下首头一个圆凳上的妇人此时插嘴道:“是母亲慈爱,才这样操心孙子、孙女们的婚事。不过女孩子家家的听到这些,也总是害羞的。”
太夫人止了笑,斜了妇人一眼,脸色变冷了,道:“我最不耐烦现在大家族里讲究的那些个什么女孩子一听到谈婚论嫁就要立刻避开去的话。要说家大业大,我娘家也是数得上号的,可我在家时,却从未受过这样的教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都这样大了,还说什么“在家时”的话,妇人脸上虽还在笑着,眼中却闪过一丝嘲讽。
史太夫人似是注意到了,冷哼一声,继续道:“好好的女孩家,都是被这些矫情的教导教坏的。一个女孩子,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嫁人,如果连这件事情,都要躲躲藏藏,脸皮子薄得连听都不敢听的话,又怎么指望着这样的女孩嫁出去,能伺候好公婆,照顾好弟妹,并妯娌们一起打理好一大家子。”
场面瞬间就冷了下来,老太爷似从史太夫人冷下脸后,就一直事不关己地闭目养神,孙辈们——就算是最得宠的——也不敢在这时候插话。还是坐在中间靠椅上的二老爷谢宏远咳了一声。
可不待二老爷说话,史太夫人就已经重新换上了一脸笑意,就好像刚刚的不快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冲梁翘道:“好孩子,你是个好的,以后就跟着连庄好好地过日子吧。若是他欺负你了,就来跟祖母讲,让祖母捶他。你的嫂子、妹妹们也都是好相处的,不必担心。尤其是你嫂嫂,是你之前就认识的,有什么不懂的,或缺什么少什么,你就直接找她去。”
梁翘顺着老太太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对不过二十来许的年轻夫妇站在一边。男的身材颀长,容貌俊朗,见之可亲。女的倒略有些娇小,可容貌端庄,态度温和,却又有着一股子天生的威仪。
梁翘知道,这男的应该就是谢连庄现在的大哥谢连清,而那女的则该是谢连清的妻子邓氏。一见邓氏,梁翘脑子里属于前身的一段记忆顿时清晰了起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高兴地叫上一声邓姐姐了。
原来邓家与梁家本就属于是通家之好,邓氏未出嫁前,是时常过梁府来玩的,尤其与这个前身的姐姐是闺中密友。连带的,前身年幼时,一直跟着两人玩耍,三人的感情也一直极好。甚至前身的姐姐,就正是嫁给了这个邓氏的兄长。梁翘记忆中的邓氏,虽容貌娇小,却一直都很有大姐姐的架势,待人既客气又公正。若不是两家关系已然太近,没必要白白浪费姻亲,梁翘的母亲倒一直希望能把邓氏娶进门来。
梁翘此时才想起来,梁谢两家的婚事能成,邓氏还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毕竟如谢家这般的侯门府第,想也知道是外面光鲜,内里兄弟小姑一堆,妯娌龃龉难免。梁翘作为小女儿,在家中一直娇养长大,父母都未想过要她高嫁。是以当梁相爷说要把她嫁入侯府时,至少梁夫人是并不乐意的。后来还是因着想到邓氏正是谢家长媳,想来妯娌之间便不难相处,这才高高兴兴地给她备嫁。
史太夫人又将梁翘拉回来,笑道:“好啦,跟你嫂子日后是尽有时间可以亲热的。先去给你大伯、父亲还有三叔敬茶吧。”说着,一一点过三人。
先前说话的妇人——即谢连庄的母亲白氏——此时面上不由一僵。三老爷谢宏安立时开口道:“好该让侄媳妇先给二哥、二嫂敬茶才是——”
史太夫人笑着打断他,“都是一家人,咱们又没分家,难道还分个远近亲疏?先敬后敬又有什么区别,竟是穷讲究这个。”说完便笑眯眯地看向梁翘。
梁翘心中冒汗。她算是终于看出来了,这位史太夫人和她那位便宜婆婆之间,不说是水火不容,也是关系僵硬,竟这么当着孙媳妇的面,就给人家的婆婆没脸。梁翘知道,她此刻不论做何选择,都势必要得罪一方,干脆装作无措地看向谢连庄,让他来做处理。
谢连庄也是一脸为难,可他不是像梁翘那般不明白府中的形势。他的为难,不过是做给人看的,而看的对象,就是他自己个现在的亲妈二夫人白氏。
到底是唯一的儿子,若是梁翘这么看她,她还真能一言不发,就看着梁翘怎么选择。可眼见自己儿子如此,白氏心中就不是滋味了。一方面,白夫人是气在心底。史太夫人本就是惯常用谢连庄来拿捏她的。对于史太夫人来说,谢连庄虽是她的孙子,却不是唯一的一个,更不是最疼的那一个。而对她来说,连庄却是她在谢家唯一的血脉。除了她以外,这整个谢家,谢连庄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唯一的存在。也只有她会全心全意地只为谢连庄考虑。另一方面,白夫人也是不免有些失落。自然,儿子长大了,就要娶妻,她也一直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没想,这个儿媳妇却不能按照她的心意来选,反而是由史太夫人做主。此时再眼见儿子面上的神色,白夫人就知道,谢连庄是十分喜欢这个媳妇的,并不欲她为难。
暗暗地叹了口气,把复杂的情绪掩在心底,白夫人笑道:“母亲说的是,都是一家人,先给谁敬都是一样的。连庄,还不跟你媳妇一起,给你父亲和叔伯们敬茶。”
谢连庄赶紧低头应是。
可因着这一番插曲,尽管大家都假装毫不在意,可到底空气里还是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
两人草草地给三位老爷敬了茶,又给白夫人和三夫人张氏敬过,收了见面礼。余下便是谢连清和邓氏,以及未出阁的五位小姑,这都是只需彼此见过,按齿序给出见面礼即可的。
彼此见过的时候,梁翘才知道,原来刚刚那似在史太夫人面前颇为受宠的小姑娘,就正是二老爷谢宏远唯一的庶女,谢家的五姑娘惠芷。算一算,虽是庶女,但从血缘上来讲,却是史太夫人唯一的孙女,也就难怪这么受宠了。
一家子都认过一遍后,老太爷发话,让大家都不必继续在眼前伺候,都各归各房。新婚三日内,新媳妇早上请安即可,也不必立规矩,伺候太婆婆、婆婆吃饭。
梁翘由此得以同谢连庄回来。
可回来之后,第一件事情却还不是吃饭,而是接受院里丫鬟、婆子们的拜见。好在谢连庄屋里是没有过过明路的妾室的,梁翘不必接受“姐妹们”敬茶。
经过一早上折腾,梁翘其实已经身心俱疲。倒不是史太夫人和白夫人之间的暗潮让她打怵,好歹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办公室里明争暗斗,这个上司与那个上司,上司与上司的上司,种种关系之间的问题多了,梁翘早做到处惊不变,真正让她感到累的,实是这一上午的跪拜。作为一个曾经的现代人,这项活动不仅让她的膝盖发疼,也让她的心理遭受着严重的挑战。好在,以后如此密集的跪拜,大概也不会太多。
梁翘喝了口茶,看着谢连庄的几个贴身丫头向她下跪行礼。虽说这场面昨天已有过一次,但按照程序,那只能算预演,今天这才是正式。
众人的膝盖甫一沾地,梁翘便点点头,让人起来了。
她正想说些什么,就见碧俏通红着眼,一脸委屈地撇着头,站在当下。
梁翘暗暗失笑。小姑娘这个样子是做给谁看呢?不多说话,梁翘转向谢连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可惜,谢连庄这一回没能转过弯来。
他虽然比梁翘来得早,但自古男人在小家庭中所感受到的阶级影响要比女人小得多。就算是对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男人来说,正妻和丫鬟,差别自然是大大的,但本质上来说,还都是女人,而且很可能,还都是属于他的女人。所以若是其中任何一个受委屈了,都是要心疼一二的。男人不会觉得,丫鬟在正妻的面前现出一脸委屈,是对正妻的一种挑衅。
而对谢连庄来讲,就更没有这种考虑。在他心里,梁翘是哥们,碧俏是女人。梁翘虽有看不上他的眼光,而对他的女朋友横竖挑剔的时候,但从本质上来讲,两者不够成敌对关系。可他忘了,梁翘现在已经顶上他老婆的名号了。
所以,当接收到梁翘的眼神时,他把“你说,我该怎么处置这丫头呢”理解成了“自己的女人自己搞定”。于是,谢连庄递还了梁翘一个“你放心,我处理”的信息,然后十分温柔缱绻地开口:“碧俏,是谁给你委屈受了?怎么眼睛肿成这个样子?”
不问还好,这一问,碧俏瞬时流下两行清泪,酝酿都不必酝酿的,可面上却露出一脸倔强。她一甩头,用表情动作充分地表现了小情侣吵架时口是心非地喊着“不用你管”的姿态,“没谁给奴婢委屈受,奴婢让风吹着了。”
这一次,梁翘是真地笑了。她扫了一眼面前的四个丫头,咏墨和画屏都低低地垂着头,连看都不敢看梁翘一眼,好像尽可能地都要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婉裳则是一脸惨白地捂着嘴,一副极难受的样子。
梁翘的目光在碧俏和婉裳之间转了转,先问起后者来,“婉裳,你看着……似乎也不舒服?”
婉裳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到,惊了一下,赶紧放下手,站好,“回奶奶……”可未等她把这句话说完,她便再也忍耐不住地跑到门外,呕了起来。
屋子里的人看她这个样子,瞬时表情各异。就连刚刚还一脸骄纵倔强的碧俏,此时也不免面色发白。
梁翘瞥了还一脸茫然,不明所以的谢连庄一眼,淡淡道:“萱草,你去请个大夫来,给婉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