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灯》鱼在溪

3、一、牡丹园深情几许

　　很多时候，旒抒都是独自坐在园子里，闲闲作画，偶尔想起一些往事，联系到当下，总是忍不住感叹，世事似乎真的是很难预料，蜉蝣生在天地间，它朝生岂止暮死？再说冥灵古树，诚然立于世间千千万万年，即便灵识超越在众花木精灵之上，它也不能够勘破自己命生。能够看穿世间一切的，大概只有西天那尊佛陀了罢，陀俯视众生，了悟世间事前因后果，慈悲却不语。旒抒觉得自己能够遇见姬望，一定也是前世种下的因果，否则洒脱了百年的自己怎么会忽然之间心甘情愿地留在这一方天地安心作画呢？
　　正出神间，身后忽然传来“噗嗤”一声笑，紧接着背后就爬上来一个人，笑道：“傻旒抒笨旒抒，你又在走神！”
　　旒抒收敛心神，红着脸挣开姬望，淡淡道：“公主怎么现在过来了？”
　　姬望嘟了嘟嘴，转身随意地靠在榻上，道：“父王不急着见我，我便过来找你咯。”
　　旒抒点点头，道：“王上找你，是说齐国使者的事罢？”
　　姬望不以为意地一笑，变戏法般从广袖中拿出个小巧的金丝雀笼，一只彩色鸟儿在笼中急躁地蹦跶，旒抒扬了扬眉，姬望将他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笑道：“你那日恋恋不舍，我便知道你喜欢这鸟儿，就让韩叔给你抓了来！”
　　旒抒确实很喜欢，但是他毕竟和姬望不一样，姬望可以按着他的喜好迎合他，他自己却不能，明知道自己拒绝姬望会是什么反应，旒抒还是按下姬望的手，柔声道：“殿下，我们还是放了它罢。”
　　高举着鸟儿的姬望秀眉缓缓皱起，她看向旒抒，声音深的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不喜欢？”
　　旒抒转身看着天边，无奈苦笑，怎么会不喜欢呢？勿论他本身便很喜欢这只鸟儿，现在这更是姬望亲手送与他的，他更是喜欢，这世间确实只有佛陀知道前因后果，可是修习仙术的人，又怎能看不清如今的因会造成怎样的果？就算旒抒他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心中那份直觉他还是相信的，而他没有能力修改命数，现下唯一能做的，只有多积德积善，不让姬望的生活偏离到计划之外。
　　姬望见旒抒沉默不语，心中一阵不快，“旒抒，我就要去齐国了，你可不可以别再跟我坚持你的那些良善？”
　　旒抒低笑，“殿下，你何苦这般，我始终相信人性本善……”
　　姬望不耐烦地打断旒抒，“你是让我最后呆在召国的日子也不安生么？”
　　旒抒面上有些挣扎之色，姬望脸上戾气一闪而过，她不动声色地压制下去，转而柔声笑道：“旒抒，我好容易才能够躲开那些教礼仪的嬷嬷们，你都不让我进去歇歇？”
　　哪里能够不让她进去呢？旒抒天天盼着她来，她总是这般毫无征兆地来去匆匆，没有她的日子，旒抒只能够日日等候在牡丹园里，与花草作伴，或作画，或抚琴，但是离了姬望的旒抒没了活力，牡丹园也是满园的死气。

　　姬望随着旒抒进到园里，渐渐放松下来，走到花丛中的凉席中跪坐下，随意把玩着召王新近赏赐的玉如意。旒抒离了一会儿，搬来茶具小几，燃起红泥火炉，点燃檀香，煮起了花茶。花茶本来是茶中的次品，但是到了旒抒手中，却别有韵味。姬望始终都是静静地看着旒抒，洗杯、落茶、冲茶……每一步都牵挂中透着闲适，闲适中含着优雅，正如旒抒自身一般，分明是无情的肉身，却含着一颗有情的心，于是修成人身，品味人世。旒抒将泡好的热茶递给姬望，姬望乘热细缀，先闻其香，后尝其味，边啜边闻，浅斟细饮。
　　旒抒看她专心品着茶，自己跪坐一边，随意拂开琴弦，姬望却不似往常一般静静聆听，她伸手按住琴弦，右手放下茶杯，旒抒便收回手，等着姬望说话。姬望撑住额头想了想，道：“旒抒，三日后我叔父就要回来了。”
　　早知齐国使者快到了，没想到这么快。
　　旒抒微笑着点点头。
　　姬望叹了口气，拂袖站起，看着这一片园子，这是牡丹园，世外桃源，她专门造给他的一片天地，这么多年来，自己每每遇到不快，每每难熬，到这里必然是能够得到安慰的，只是待到自己前往齐国，谁还来拜访牡丹园？谁又来倾听自己？
　　旒抒看着姬望的背影，明明近在咫尺，却总是赶不及上前抓住她。
　　他其实也想说，如果你不想去，便不要去了，留下来，我会陪着你，我们可以以另一种方式深入齐王宫。
　　最终也就是想想而已，自从五年前他答应姬望在画中施法，他便知道会有今日，既然当年他不会拒绝她的要求，今日种种，他也没资格挽回。

　　“旒抒，我们认识都五年了呢。”
　　是啊，都五年了。召国国力薄弱，召王残暴，如若这般长久下去，天子也不会再庇佑召国。幼年的姬望便知道这一点，她比谁看的都清，嫁给九州第一大国当齐王妃，是保住召国最快捷有效的方法，毕竟她是相信自己，只要她能够嫁过去，便一定不会让齐国动召国。
　　因果，旒抒思来想去，最后想到的总是因果，这中间，到底有什么是他没有看清的呢？他的法术，难道子袅就一点没有发现？
　　“旒抒啊旒抒，我想要永恒的富贵，我不能失去这些，你是这世上我唯一敢对之直抒胸臆的人，如果你也不能理解我，未来的路，我该如何走下去……”姬望喃喃自语。
　　旒抒甩开心中万千思绪，拍拍姬望的头，一如五年前的安抚，“我永远不会背弃你。”
　　姬望回过头来，满满的欢喜，她靠在旒抒怀里，缓缓道：“旒抒啊旒抒，你还记得五年前你问过我的话么？”
　　旒抒偏头想了想，问道：“哪句？”
　　“当年我决定将画送给齐王，你问我的话。”
　　旒抒想起来了，当时他很不解地问姬望，为何她不干脆嫁给周天子，这样的话，即使召国羸弱，也不会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吞并召国。
　　姬望眯起眼睛，轻声道：“周天子荒淫软弱，年事已高，幼子稚嫩，不堪重任，这般的天子，已经没有了实权，你别看周天子现今还敢耀武扬威，那不过是先祖留下的阴德，依我看，到这一代也差不多该断了。
　　“而齐王田伐则不同，他七岁登基，十三岁亲政，他父王在位期间，齐国国力已是极弱，若不是众国忌讳齐国征南大将军束庠，哪里还有田伐平安长大的机会？田伐十四岁那年，束庠过世，齐国南边的宋国没能按捺住，发兵攻打齐国边境，那一战宋国倾半国兵力，只为一座城池，但是那一座城如若被攻下，齐国便如被大开了门户，自此之后只能够任人欺凌。人人都道齐国已无栋梁，怎想到田伐亲征，携束庠幼子束凌云一举将宋国大军打回了重华关以南，连带着前代失去的城池一并收回，而国内有御史大夫子袅坐镇，竟然没能够出一丝乱子。天下谁人不惊，谁人不奇？
　　“那一战结束的时候，田伐堪堪年满十五，束凌云十六，而子袅竟然才十四！当初田伐提拔出身寒门的子袅上位，与朝中的腐儒舌战不知多少回，又有谁能够想到，田伐竟然有这般识人用人的能力。
　　“天道诚公，齐国文有子袅，武依凌云，焉有不强盛的道理？田伐十四岁，我五岁，那时在市井中听到这个消息，我便下定了决心，此生无论如何，都会想方设法嫁给齐王田伐，壮我召国！”

　　旒抒看着举手投足间无限张狂的姬望，心中明白“强极必折”，姬望这般年轻骄傲，她没有遇到过挫折，哪里会好好看自己的对手？她将要利用对付的不是一般人，是那个十三岁亲政、十五岁名扬九州的齐王！可是自己说话有用么？姬望现今，还能够听进任何劝告么？旒抒拂下姬望肩上的落花，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殿下便带上我罢，带我去齐国，带我去见识见识这天下第一强国的国君——田伐。”

　　带上了他，最起码他能够为姬望挡去一场灭顶之灾。只是，旒抒不知道这位齐王到底强到了什么程度，他想不出自己一介花妖该如何和这般的人中龙凤斗智斗勇，他更担心的是公主在没见到他之前便惨败，因为只有他旒抒明白，当初画上的迷惑之术虽然高明，但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也是威力大减，齐王怎么会只因为一幅画就备下十里聘礼，前往召国求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