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正式寂寞》瞿夷

25、第二十五章

　　事情似乎不那么顺利。

　　雅典娜若有所思地坐在石器时代成就的卧榻上，常伴在侧的胜利女神的翅膀重又在她的右臂上闪着光。本来想收服撒加，没想到他居然自尽了，撒加真是一个不寻常的男人，雅典娜心想，他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打破我的常规让我不知所措。不过，一个死人始终都不会有用处，至少当时雅典娜是那样想的。“算了，”雅典娜自语道，“人才也只不过是人而已。”一个人才的死活和一个人的死活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尤其是在神看来。

　　真正棘手的是弗洛拉。

　　雅典娜小心翼翼地提着裙角在若有若无的玫瑰花香中穿行，不久之前，就在这个穹顶高阔的宫殿里，她曼妙的手指划过空气，轻松地救了一个人，又轻松地将另外一个人体面地送进了慰灵地。生命本是如此轻易的，在这一点上谁也怪不得别人，要怪，就只能怪你的执念没了温度，在漫天飞舞的烈焰中磅礴妖艳的化成了一地死灰。双鱼宫的卧室苍白得没有丝毫生气，空旷的陈设映衬出噬骨的寂寞，铺天盖地的玫瑰还冷艳的开在窗下，而亘古未衰的温厚的地中海夕阳照进这窗子，却像骤然间失了热量一般，收缩成没有温度的光束。弗洛拉仍然维持着双手抱膝的姿势，靠着床安静地坐着，月华色的碎发垂在前额掩住了表情，目光清清冷冷始终定在一个方向，雅典娜细琐的裙裾声响并没能引起她的任何反应。

　　“弗洛拉，”雅典娜沉吟片刻，尽量放低了声音，漫在空气中的竟是一缕真切的柔和，“起身吧，地上太凉。”

　　弗洛拉仍然微垂着目光，并没有动，声音中性，听不出感情色彩。

　　“多谢主神关照，我习惯了，本也不觉得凉。”

　　“我也救不了他，那是他命定的结局，你……不要怪我。”

　　“弗洛拉怎敢责怪主神，”弗洛拉偏过头，朝着雅典娜纯纯的笑笑，又看看窗外犹自绽放着生命护送主人的玫瑰，平静的仿佛自语，“其实，他也不希望您救他呢，那不是个好结局……他早知道这样，他早知道他只能这样，不是您的错。”

　　也不是你操纵的命运。

　　“事情已经结束了，”雅典娜的柔和只在一瞬，冷漠的智慧才是她的常态，“你也已经恢复了神的意识，父神希望你回到奥林帕斯，那才是你的家。”

　　“您是智慧女神，怎么做这样无谓的努力呢？”一丝醇美的微笑温暖了空屋，弗洛拉看着雅典娜的脸，几乎是笑得明察，笑得释然，“其实您自己心里，也早明白我不会回去的吧？这样明白的事实，怎么能值得您这样轻易的和自己的智慧道别呢？”

　　“你越来越放肆了。”

　　“如果陈述事实也算是放肆的话。”

　　当然，陈述事实是最可怖的放肆，是谁给了你们认清事实的权利？是谁给了你们澄清事实的权利？又是谁给了你们撇清事实的权利？告诉你们，人没有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权利。这世界上每个人都知道亚当夏娃为了抓住水中的事实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可是，上帝多么仁慈，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生命，他本是想保护你们的，只可惜你们都无从体会他的苦心：越逼近的事实就越沉重，越执着的追寻就越苦痛。原罪也本是来源于追寻的苦痛。而事实呢，除了让你们的苦痛更加明确缜密和富有逻辑以外，也并没有别的什么意义了。没错，这是件可笑的事情。什么？你们说厌恶无知？无知？啊，那不过是你们出于忌妒而对幸福的单纯者加以的污蔑罢了。

　　可是偏偏有人，愿去做那扑火的飞蛾，愿去做那明眼的摩西，烈火焚城也不曾反悔，殒身飞升也不曾后退。

　　然而摩西又怎样，最终还是止于西奈山选择保护单纯。

　　阿布，你从不后悔，对么？

　　阿布，你保护那孩子的单纯，只因你曾那么接近终极的苦痛。

　　我留下来

　　好遗忘真实……

　　“弗洛拉，你又神游到哪里去了？”雅典娜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俯身仔细打量着弗洛拉，只见她一身的疲惫和憔悴，却有着一张安详的面孔。

　　“如果要我回去的话，”弗洛拉淡然一笑，一双明眸直视雅典娜，“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给我选择。当然，您完全有这样的能力。”

　　“也罢，我不强迫你。”雅典娜有一些泄气地说，“但是至少跟我住到女神殿去。这里……戾气太重……”

　　“我们又何须太在意人间的戾气呢？”

　　“……”

　　弗洛拉仍然含笑，以智慧著称的雅典娜也竟一时语塞。

　　“况且，在我眼里，女神殿的戾气才是最重的，最让我觉得冷……”

　　气结。

　　回身，离开。

　　既然如此坚持，那么就留下来吧。

　　又是春天。圣域的橄榄叶绿了黄，黄了又绿，泛着橙色光辉的大角星转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天顶处七颗古老的北斗星各自怀抱着久远的传说错落排开，斗柄东指，映衬一幕清辉。记得穆先生曾经说过，这个时候，一觉醒来，天下皆春了。

　　似乎真的是一觉醒来，在圣域的日子已是一个春秋。

　　在这一年里，雅典娜来了走，走了又来。水塔里的压抑和窒息让她在毫无悬念的取胜之前又小小的受了些苦，而随之七日的大雨却足以让人间成为哀鸿遍野的瘴疠之地。一如既往得胜的雅典娜，回到地面却显出从未有过的疲惫，早已失去之前强迫弗洛拉跟来海界的魄力，弗洛拉则第一次在这张十三岁的稚嫩脸庞上看出了少女的柔弱。

　　“我想回日本了，你……”

　　“我还回去。”

　　“好吧，那你……保重……”

　　“保重。”

　　回日本去，和那些孩子们生活在一起，这就是你最期待的生活吧。

　　可是无论是谁，都有自己的那一部分不得已。确实，这本怪不得你。

　　“我看见撒加哥哥了。”弗洛拉坐在穆的床上，手里捧着沙加递过来的热茶，嫩绿小巧的新叶在沸腾的水中曼妙的上上下下，杯口一层迷朦的水雾，迷得眼前也有些模糊。其实弗洛拉自己也知道，她见的那个人完全不可能是撒加，但是也不知为何，这句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还是说出了口。那个“一手挑起”事端的男子，他的蓝色卷发像海浪一样铺陈，眼瞳如冬海一般深泓，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弗洛拉几乎有了种奢侈的错觉：那个神一样的人，人一样的神，以最恢宏的心爱着天下，以最虔诚的心爱着某一人，那个她唤作撒加哥哥的人，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又回到身边……

　　“他是撒加的孪生弟弟。”

　　恍惚中弗洛拉并没有分辨出是穆还是沙加答了她的话，得到答案的时候她想她并不惊奇：他们相像，又是多么不同，他像是天，他像是海，他旷远恢宏，他惊涛骇浪。穆和沙加仍旧相对坐在窗下，三个人都一时无话。自从十二宫之战结束以后，圣域里少了人声，可又似乎并没有多了寂寞。弗洛拉有时也会学着先前阿布罗狄的样子，从遥远的第十二宫拾级而下，来到安静的第一宫坐坐，也时常会在这宫里看到沙加，在弗洛拉的记忆里，似乎从没有两个人能像这两个人一样，通体的绝妙和谐，严丝合缝的默契。两个明明都有些清冷的人，却每次恰到好处的给她亲切和温暖，足以让她此后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独自温存很久。一天一天，时间水样的缠绵，天空像洗过一样白。弗洛拉说不清自己在守护什么，又或者在守候什么，只是天下之大，唯独这个地方，还能让她安稳的落脚。这就像一对夫妻，一个人走在另一个人前面，那么另一个人除了无波无澜的安静生活，还能做些什么呢？

　　事情本就是简单的，简单的过程，简单的结果，对结果简单的面对。何须看得那么复杂，分析得那么缜密。

　　你的宫殿里，每一个角落都落满回忆，空气中全都是你的面孔，你的声音，你的温度，你的呼吸。我就像，睡在你的怀抱里。

　　阿布，念着你过余生，够了。

　　我唯一的遗憾，只是余生太长，太长……

　　清晨，明丽的晨光，婉转的鸟鸣，新鲜的露珠还缀在草叶上，成片铺陈的茵茵翠色连接着远处水晶般的蓝天。弗洛拉站在双鱼宫门口，清爽的风撷起她的长发，卷起她的衣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是新的一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准备回去的时候，弗洛拉听到了一个清俊的声音：

　　“洛岚。”

　　“穆先生？”弗洛拉回身，语调有些惊奇，自从圣域燃起火钟的那一天以来，穆再没有涉足过双鱼宫，从来都是弗洛拉到白羊宫去找他的。

　　拾级而上的穆展开一个淡雅的微笑，幻彩的天空顿时多了一抹极淡的姿色，弗洛拉几乎是无意识的回以微笑。

　　“您来了，真是意外。”

　　“听起来是在抱怨我不关心你呢。”

　　“先生说笑了，”弗洛拉微微颔首整了整额发，微笑中略有些迟疑，“这么早，先生有，事情？”

　　“洛岚，我是来告诉你，雅典娜，今天回圣域。”

　　“今……今天？”弗洛拉觉得心口一阵没来由的发紧，五脏六腑瞬间陷在紧张中沉浮，连言语也迟钝起来。雅典娜，雅典娜，她只要一出现，就一定伴随风波，为什么她总是要在我快要形成习惯的时候来打破我平静的生活？

　　“为什么？为什么？……”

　　穆无比敏锐地察觉出弗洛拉的悸动，他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弗洛拉柔软冰凉的手掌，将自己恰到好处的体温传递给她。

　　“洛岚，在圣域生活这么久，还没有学会不问原因么？”穆宁静的眼神平息了弗洛拉有些紊乱的气息，“也许这一次会有大风波，想着他，你就会坚强起来。”

　　“是的，只要想着他，就可以坚强起来。先生，谢谢你。” 穆波澜不惊的微笑着，慢慢在弗洛拉的视线中淡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