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正式寂寞》瞿夷

26、第二十六章

　　雅典城，夕阳西下，人们在忙着回家。

　　街角的路灯逐一的亮，行色匆匆的路人愉快的相互打着招呼。隔一扇窗，蜡烛的亮光委婉的抚上张张笑脸，精致的原木在大理石的壁炉中噼啪作响，煮熟的晚餐散着清香。父母开门拉住儿女的手，妻子等待丈夫回家，孩子们玩耍。

　　人们都在忙着回家。

　　他们送人们回家。

　　然后，他们回家。

　　傍晚对依靠自然光的女神殿来说，只意味着黑暗。

　　"我希望牵扯进来的人尽量少，那几个孩子，不要再让他们涉足圣域。”

　　"好，我去和先生说。”

　　"弗洛拉，你怨我么？”

　　“不，女神。”

　　“我也不想这样，你相信么？”

　　“我相信。”

　　雅典娜，你知道吗，你终于要失败了，你那即将得来的失败的胜利将会冰冷的让你只想要逃走，天地之大而你却无所遁形，因为在你的心里，终于住进了让你所有的胜利都不成其为胜利的东西。而我，是要向你祝贺还是要为你悲伤呢？我想，还是悲伤，只因你将不得不承受你所不能承受的失去。雅典娜，你将要明白，胜利不是叛逆者死在眼前不是将敌人永远封印更不是任何别的什么，而是，能和心爱的那个人回家。

　　可是，你已经不能和他回家。

　　你的那个人就要死去了，你是知道的。

　　已经没有人站在你的面前，微笑着看你，听你卸下所有重担对他说，带我回家。

　　终于，再没有人，可以带你回家。

　　你要这胜利么？我的女神，雅典娜……

　　“女神，慰灵地里黄金圣斗士的遗体都被挖出来了！”莎尔拉气喘吁吁的闯进女神殿，情急之下连礼节都忘得一干二净。

　　“别急，莎尔拉，黄金圣斗士们的遗体被谁盗取，盗去了哪里，你可有线索？”

　　“还没有，”莎尔拉单膝跪地，垂下头，声音也略微低了一些，“属下无能。”

　　雅典娜微微颔首思索了片刻，柔声对莎尔拉说：“这不怪你，你马上回去，将慰灵地整理好，那里永远是英灵们安眠的地方。”

　　“是，属下这就去办。”莎尔拉边说边退下去，可是她心中的疑惑却越加浓重起来，女神似乎知道事情的真相又似乎不知道，黄金圣斗士遗体在决战前被盗，难道不是件蹊跷的事情吗？女神为什么说“永远是英灵们安眠的地方”？找不回遗体又怎么称得上“安眠”呢？女神又为什么不下令寻找，而只说要将慰灵地整理好呢？快要到达出口的时候，莎尔拉转过身来决定说出她的疑问。

　　“女神，属下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你说吧。”

　　“为什么我们不去寻找遗体，没有遗体的慰灵地，又怎么会是安眠的地方？”

　　“莎尔拉，我们找不回来了，那片慰灵地，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主人。”

　　…………

　　“弗洛拉，你回去吧。”莎尔拉疑惑的退下去，雅典娜靠在石榻上，看上去相当的憔悴。弗洛拉坐在她身边，没有说什么，“你不用陪着我了，这件事情，你本来就不应该牵扯进来。”

　　“我先去白羊宫，把你的意思告诉先生。”弗洛拉没有直接接下雅典娜的话，却躲了话题说了这么一句，她看到雅典娜银灰色的瞳仁骤然亮了一下，那光芒如同最深的夜空中一颗不遗余力的火流星，炎炎烈日般的耀眼，海市蜃楼般的虚幻，短暂，如同雨露风干。

　　“弗洛拉，谢谢你。”

　　通往白羊宫的路，比想象中的漫长，又有多少人将看不到束腰秀美的黎明再垂下玫瑰色的手指。宿命，教诲她的神，只给她这两个字，日后成为她从不想要反抗的训诫。然而她的爱人，为了这在刀剑间磨砺的两个字，捧起自己温情的生命独自深入荆棘荒野。最后，在精确丈量的地方，三女神手中的剪刀闪着银光，黑暗中无机质耀眼的银光，失了色的杀伐决断。生命是金色的，但是三女神手中的剪刀显然更为永恒。她反复想追问所谓爱是否一定要这样遵守，但是他还没有给答案的时候就委婉的离开。雅典娜的意思很简单，穆在听弗洛拉讲话的时候一直背着身，沙加坐在不远处。弗洛拉似乎看到他们的灵魂，比祭祀处女的微笑还要洁白。

　　“穆先生，辛苦你们了。”

　　弗洛拉以一句简单的问候结束了雅典娜的传令。然而冲动如同由浅入深的白，越浓重越让人心颤，在这样冲动的支配之下，弗洛拉绕到穆的身前，途中向那个金色身影投去一瞥，沙加仍然坐在不远处，胸口细微的起伏，睫毛轻颤。看到穆的一刹那，弗洛拉几乎惊得后退一步：这是弗罗拉第一次见到穆的眼泪。在他深绿色的眼瞳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碎成深邃虚空的一片，碎片混着心血离开身体，于是心里面就有一个部分，死去了。

　　“穆先生？”弗洛拉声音惊惶，穆的眼泪是她从未想过的。

　　“洛岚，女神的旨意我们都知道了，请转告女神我们一定照办。”穆闭了眼睛，语气却与平常无异，“然后，你快些离开这儿，回家去吧。”

　　“先生……”

　　在突然之间，弗洛拉领悟到在这两个人之中，追问原因没了意义。他的眼泪是流泻的淡紫色月光，满月亏了散了，也就看不见了，看不见另一个人如何离去，看不见自己如何无能为力，软弱到无法违逆他的坦白，软弱到即将背对他的死亡，只因为无法忍受他一个眼神斩断他谋图挽救的手。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其实他们一直都是孤独游荡的灵魂，太过独立坚硬的心志，纠结却从未进入彼此的世界，如同命定的参商两不相见，想要真正属于彼此，也许等到下一世吧。

　　沙加起身离开的时候，穆并没有转身。

　　因为我答应过你，离去的时候，不让你看到我的悲哀。

　　弗洛拉在穆的身前站了很久，背对着月亮，穆虽不够强壮的影子也足以覆盖住弗洛拉纤巧的身躯。

　　“洛岚，你可以信任我么？”

　　“是的先生。”

　　“那么我希望你按照我的建议，马上回到奥林匹斯山上去。”

　　“先生从前从来没有说过要我离开的话。”

　　“但是现在是你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那么，请先生告诉我原因。”

　　弗洛拉站在穆的身前，像一个倔强任性的小女孩，穆突然发觉自己原来从来没有把眼前这个纯白的少女当成女神看待过。她是一个叫做洛岚的女孩，弗洛拉只是个见鬼的身份。阿布罗狄当年如何爱过她，如何拒绝她，如何伤害她，又是如何永远离开她，现在，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一定急切地想要保护她逃离这旋涡。在这场华丽的戏剧里，她其实只是个场外的看客，像淹没在主旋里一个纤细的音符，像投进沧海中一枚渺小的石子，她的存在丝毫不影响这戏剧的落幕结局，她所做的一切连消失都不留痕迹。她只为一场意外却铭心刻骨的爱情而来，然而这铺天盖地的命运转轮早已容不下她的爱情。这段小小插曲的主人公纯洁的只懂得爱情，却会因为她那个见鬼的身份被这场风波碾得粉碎。

　　洛岚，你在这场戏里只是个意外，是无足轻重的，就算牺牲都没有意义，可是这一切，我能够告诉你么？

　　然而，你却是这无边冷漠里唯一一丝残存的温热，是我对阿布罗狄最后的交代，所以，你必须要离开，即使不明白。

　　弗洛拉看着穆抿着的双唇，完美的唇线，却不肯吐出一个字来。很奇怪的是，她并不焦急，甚至并不等待。

　　我是不会走的，即使我什么都不明白，因为他离开的时候，给过我承诺。

　　“洛岚，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现在谁都不清楚，我答应过阿布要保护你，但是现在我不能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这个能力，现在履行这个承诺最好的办法就是安全的把你送回去，这就是我的理由。”敷衍的话说得入情入理，穆在心底嘲笑自己。

　　“先生说到承诺，我有一个秘密呢。”弗洛拉突然轻轻笑了一下，嘴唇展开一个新月一样的弧度，伴着若有若无的浅笑声音曼在空气里。

　　“？”

　　“这个秘密我从没告诉过别人，但是今天我想告诉先生知道，因为我是很信任先生的。”

　　“……”

　　“阿布走的时候，对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我会回来找你，我答应你，一定会。”

　　一字一顿，洛岚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是微笑着的。

　　有谁能够明白，这是句比生命还浓重，比灵魂还轻灵的誓言，莲花，牧草，雨后的青天，琉璃湖水，爱琴海的碧蓝，天上人间种种勾魂摄魄的色彩都无法描述它的美，充满着异数的诡谲的命运，我只需要守住它，等待，无所谓时间，无所谓永远。

　　穆轻轻的叹了口气，伸手拂上弗洛拉铅华色的长发，就这样吧，什么也不需要再说，阿布罗狄，无论你在哪里，守护你的爱人。弗洛拉微笑着看着穆，看他转身，朝向战场的门，令她想起那一天阿布罗狄跌落的脚步，从不软弱的意志，华丽的死亡典礼，他们这些人，如此来如此去，如此生如此死，如此憎，如此，爱。穆走出了白羊宫，一步一步，夜风吹起他白色的披风，散开的长发，在黑夜里黄金色踱出耀眼的轮廓，满月亏了散了，点缀在幽蓝天穹上一颗一颗的星，安静的注视着地面上正在演绎的传说。哪一颗星属于白羊星座，归根到底只是些符号，有的人已经走了，有的人即将在眼前失去，所有的思绪都被扯断，星光灭绝的尽头，希望如愿的，都化作闪烁的星星。

　　这就是所谓决战，寂静如死亡一般的前奏。

　　弗洛拉看着穆的背影消失了，光明，一同消失。

　　无边寂静。

　　…… …… …… ……

　　突然之间，只是突然之间，一切都发生在一个让人来不及反应的瞬间。

　　一个熟悉的声音，爆裂在令人心颤的无边寂静中如同雷霆之神的权杖在头顶炸响，弗洛拉只觉得环绕在身边的岚气卷成了飓风，思维理智在瞬间被可怖的力量夺走消失不见。然而这个声音是安静的，安静得让心失了血色，安静得犹如无数个夜晚，看着他来去，看着他的白色披风摇曳着耗尽一辈子的想念。

　　她听到一个声音在白羊宫前响起来。

　　她确信自己是听到了的。

　　“Pisces Aphrodite。”

　　Pisces Aphrodite

　　Pisces Aphrodite

　　Pisces Aphrodite……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