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台月明燕夜语》华燕

19、第 19 章

　　“燕燕，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丰田的话如一道白色炽热的闪电，撕开了我大脑中混沌黑暗的帷幕。

　　我向来超级发达的思维神经在0.01秒的时间里已进行了万万次运算，无数的排列可能，在脑海中呼啸而过。

　　漆黑的花园，洁白的大理石雕像，潺潺的流水，若有若无的男性香氛......

　　所有的这一切唤起了似曾相识的记忆，我心中为一个极度不可能的可能而惊惧万分。

　　“你，你是......我们，我们在这里......”

　　我结结巴巴、有些口齿不清起来。一双眼睛只是希冀地看着丰田，期盼他能说出否认的话来。

　　丰田的双眼如夜幕下的大海，静静凝望着我，清亮的眼眸深处似有粼粼波光。

　　我一颗心渐渐冰凉，逐渐认清眼前不可逆转的现实。

　　“好巧......”

　　虽然我脑中一片发懵，可是嘴上却还在喃喃自语。仿佛此时不说点儿什么，就再也没勇气说下去了。

　　可是，该说什么好呢？

　　一个新年晚上在酒店后花园里烂醉如泥、又哭又闹的女人，也许还说了许多记都记不起来的胡言乱语。该说什么好呢？是尽力挽救自己的职业形像，告诉他我平时其实极少饮酒，那一次只是一个很不巧的例外，还是该假作浑不在意，将这难堪的时刻穿花拂柳般轻轻带过？

　　可是看着丰田那漆黑深幽、充满理解的眼神，我实在无法启齿说出那些言不由衷的话来。

　　一股难言的委屈涌上心来，沉默良久，我终于颤抖地说出两个字来：“谢谢。”

　　丰田信玄轻轻点了点头。

　　我很感谢他此时的寡言。我们两人静静坐在夜的深影里，各自的脑海中被不同的思绪占领。

　　为什么会是他呢？如果一定要让人看到我这一生中最丢丑的时刻，为什么不可以是个毫不相干的路人甲？

　　丰田信玄似乎就是优秀完美的代言词。他本人无论是长相、能力还是家世背景，都堪称完美无缺，而且他对别人的要求也向来极严格苛刻。这样的人，老天生下他来就是为了俾睨天下、羞臊众生的。在他面前，别人拼命地表现完美还来不及，我却状况百出，丝毫表现不出优秀的律师素质。作为客户，他到现在还没有提出让我解职已经是个奇迹了。

　　常言道：“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我犯下的两条严重错误是：第一，不应该追到酒店，为了人渣，大动干戈。我本应该保持自己高雅的气质，仿佛碾臭虫一般将陈世雄从衣袖上轻轻挥去，然后面带微笑，轻启檀口：“世雄，我祝福你。爱情不在了，但是友谊长存。”对敌人的最大打击难道不是让他以为我对他毫不在乎、不屑一顾？

　　高贵的淑女在扔掉爱情时，应该像扔掉一双用旧的皮鞋。

　　第二，在遭到打击，输掉第一回合后，应该立刻偃旗息鼓，带兵回营，调整状态，以图东山再起。

　　借酒浇愁，痛哭流涕，是弱者的行为，只有使自己丑上加丑。我的思绪从一开始如野马般在大脑中横冲直撞、纷乱繁杂，到渐渐清晰起来。

　　丰田的沉默开始使我不安。

　　那天的事情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呢？

　　为什么在宴席上，他好像对我、陈世雄和松本妮可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难道我喝醉了以后还能把事情的原委像说书一样交代得一清二楚？

　　不，绝不可能。女人酷爱面子的本能，使我相信，不要说是几杯烈酒，就算是 CIA审讯间谍的特效药也休想让我说出那件可以把我打入无间地狱的难言的耻辱。

　　“我在酒店沙龙的时候，听到了你和陈先生的对话。”

　　仿佛猜到了我此刻所想，丰田信玄坦白地说。

　　“什么?”我猛然抬头，无比惊诧地看着丰田信玄，简直不敢相信耳里所听到的，血色一时间从脸上全部退尽。

　　“是从哪里开始的......”我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在问。

　　尽管面带歉意，丰田还是选择了直言相告---

　　“我一直坐在那里等一位朋友，你和陈先生走过来，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你们一开始，情绪都有些激动......我本来并不在意，直到你们提到了松本妮可和她父亲的公司......”

　　丰田后面说了什么，我已经都不知道了。

　　我用见了鬼般的眼神，不可置信地看着丰田，失声尖叫---

　　“你，你懂中文！”

　　尽管逻辑思维超级发达，在严格的法律训练下可以从一件事务瞬间推测到数十种可能性，我从未有一刻怀疑过丰田会知道发生在酒店里的那一幕。

　　即使好巧不巧，让同在一间酒店的丰田撞见我和陈世雄的会面，一个日本人，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刻意用中文进行的谈话呢？

　　曾经以为，这个秘密，会被永远埋葬。随着时间的流逝，终会结痂愈合。

　　我会在它的上面种上青草，栽上鲜花，在偶尔路过、心情很好的时候，也会来凭吊一番我那死去的青春。一切，就是这么的简单。

　　可是，我忘了，越是阴暗、不欲为人所知的事情，被揭发的可能性越是成正比增加。

　　仿佛刚刚愈合的心，又被人一刀重重切开，我痛极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

　　“你骗我。明明会说中文，还要假装不知道！”

　　只顾发泄的我没有意识到此时的我就像是个胡乱发脾气的小孩。

　　“对不起，以后我都会说中文的。”

　　这一次，丰田用的是中文，虽然吐字略显生硬，但是字正腔圆，语调十分优美。

　　这样友好诚恳的态度，让我顿生无力之感；仿佛恶狠狠打出的拳头，全都落在了棉花袋子上。

　　拜托，重点不是你讲不讲中文，而是你撞破了人家最大的秘密好不好！

　　我射向丰田的眼神，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全是懊恼、委屈和不甘。

　　看到我如此激烈的眼神，一向平静澹定的丰田的眼睛里竟闪过了一丝尴尬。

　　“呃，其实，不必太在意发生过的事情。”

　　他清了清喉咙，终于说道。

　　虽然看得出他并不十分擅长安慰别人，遇到这样的状况也很可能是人生里的第一次，我仍是撅着嘴，对他的话毫不所动。

　　有些发愣地看着我一脸倔强的神情，忽然，一丝清浅的微笑浮上了他的脸。

　　“燕燕，你知道吗，那一天，我很吃惊，以为自己看到了复仇女神纳米西斯” ，他说。

　　古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纳米西斯，形像优美，有着女皇般的尊严。

　　她头顶带翼的皇冠，驾着由膺头狮身的神兽所拉的马车，惩罚逃脱审判的罪人，并给正直的人带来好运。

　　我面色微红，心中惴惴，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哪个女人，会表达出那么强烈的感情......"

　　"我所生活的世界中，每个人都有着完美的礼仪，冰冷的内心。有那么一刻，我很羡慕那位陈先生---因为有一个女人，会对他有着这么火热深刻的感情。不知道珍惜你，是他的愚蠢。”

　　“后来,看到你一个人坐在花园里。本来我很讨厌醉酒的人，更讨厌哭泣软弱的人，
　　可是那天晚上，看到月下的你，竟然觉得你很美......”

　　“再一次见到你，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我没有想到，有着那么脆弱温柔一面的你，竟然是个职业律师，而且是个很称职的律师。”

　　“你的一切都让我惊讶，可是，我很喜欢。”

　　听到丰田说“喜欢”，我本是面色微红的脸已是变得绯红。

　　夜色温柔，轻轻笼罩着我们。皓月当空，清辉万里；天上的星星，稀疏而明亮。我如丝的长发，与肩上的轻纱，一起迎风而起，和着身后梧桐树叶的低语，在月光下剪出一幅静谧美丽的图画。

　　眩惑于他动听的言语，我心中的怒气早已消弭于无形。

　　这难道真的是那个我认识的丰田吗？那个惜言如金、不苟言笑的丰田？

　　为什么他竟会突然变得如此善言？我为自己再次做出的错误判断而赧颜：他哪里是不擅安慰，如果愿意，他简直可以去拿这项专长上的冠军了。

　　虽然不是很生丰田的气了，可是此刻的我，又因他直白的赞美，变得又羞又窘。

　　我不禁暗中责备自己：林燕燕，你这是在干吗？都快三十岁的女人了，难道还要因为人家的几句赞美变得像个小姑娘一样羞涩吗？

　　不过，再想一想，他说那晚的我很美，是认真的吗？

　　我不由仔细回想那晚的言行，以辨认丰田话中的真伪。客观实际地总结一下，我沮丧地发现，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那天的我，都像是一名真正的悍妇。

　　想到我插腰大骂陈世雄是小白脸，还赌咒发誓地要他一辈子忘不了我，这样的我，无论如何都说不上美。该不会是丰田的中文还没有好到能听懂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吧？

　　“燕燕，你的名字是‘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的燕，还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的艳？”

　　一桶冰水迎头泼下---丰田的中文教育明显比我好。

　　希望破灭了。

　　“都不是，”看着丰田，我恨恨地说：“是‘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海燕’的‘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