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手中线》凛冬

13、乐极生悲

　　白，满目的白。

　　花，草，树木，昆虫，皆通体雪白，映衬得连天空、日月都看不大清颜色。

　　这里没有鸟兽的存在，虫儿甚少鸣叫，只剩草木偶尔被风摇动的声音。

　　仿佛六合初始，山石方立，可天地偏偏已历经千万年，而他，不过是洪荒一粟。

　　静，太静了，静到让人有些害怕。孤高的天，空旷的山顶，浮云、沉水、白树、老石，不过好在，他习惯了，一个人独自生活，辨不清时间的流逝。

　　每日夜眠昼醒，或昼眠夜醒，或直接睡上三五个月，没有人会来管他，有时实在冷清了，便与脚下的山石说话，这山的年纪可比他长上许多许多。

　　山石不能动，尚且能矗立数万年，何况是他这会说话会动的无辈小妖？

　　“从今起，这里便是你的了——”

　　他不记得那人到底是何模样了，只记得对方说这话时，极为随意，唇边似笑非笑，而自己的目光，全然无法自对方脸上移开。

　　但终是太久了，久到他全然忘了，唯独那人与自己说的话始终在耳畔回荡。

　　“从今起，这里便是你的了——”

　　他仰首，怔怔望向天际发愣，是他的？那便是他的罢。

　　天方下过雨，路面的浅坑积了少许雨水，他缓缓步到其旁，弓下腰，这便是自己，鼻与唇都显得极淡，惟有那双眸子，深深地嵌在脸上，黑白分明，却又仿佛缺了些许灵气，无神地睁着，他静静凝视，脑袋突然有些晕眩。

　　不对，有哪里不对……这不是他——

　　伸出手用力搅乱潭水，容子愚自梦中醒来，怀中折断的梳子落至地面，不由出神，这是白泽的过去？暗自捂住胸口，不知是否为梦境与白泽的记忆重合了，竟是感同身受，心中空下去一块，一种近乎虚无的极致的孤单，男人拾起梳子，端详良久，起身。

　　黑夜褪去外衣，微露出白。师徒二人彻夜都睡在山顶边旁，容子愚渐渐从方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恢复到原本的清明，心下思忖，山洞之路已被自己触了机关，布满毒气，不得而返，寇良既熟知这山林道路，应该还有别的下山法子，敛眉，不禁转念一想，若当真只有那一条路呢？

　　寇良昨日的确是朝自己前来的方向而去的，莫非他仍在那洞里？

　　“子愚？”男孩揉揉惺忪睡眼，“你去哪儿？”未及对方回应，已站直了身贴到男人身旁，双眼依旧半眯着，未从睡意中完全醒来。

　　容子愚知男孩不放心自己一个人，便带他一道前去崖边，道：“小晋晋，我下去一阵，你在这儿等我可好？”

　　容晋颔首。

　　顺着藤蔓而下，脚方触到地面，便见到了寇良，对方仍睡着，容子愚缓步移去，见男子的胳膊已被其接上了，触触其脉搏，状况不是很好。

　　“白泽……”男子在梦中呓语，嘴边噙上一抹笑，接着，又转为眉间浓浓的忧虑。

　　容子愚看了，眸中一丝浅淡的艳羡稍纵即逝，他从怀中摸出小瓶，倒了两枚丹药喂其服下。这一举动弄醒了寇良，他睁着戒备的双眼，与容子愚面面相觑，表情不善：“你喂我吃了什么？”

　　“毒药，你信么？”容子愚没好气，紧接着续道，“睡在这儿，也不怕掉下去。”虽说密道里瘴气遍布，但已被石门阻隔，这里还是尤为安全的，男子睡在这崖口上，分明是对自己的不信任。

　　寇良一手按住伤口，一手撑在地上，声音显出几许虚弱：“你到底想要什么？”

　　容子愚长出一口气，若说自己什么都不想要，对方定然不信，他一定认为自己是来克他的，不知为何，连自己都有些这么觉着，记得起初与寇良相遇，不过萍水相逢，几番相处下来，倒是真有点想帮他，况且容晋打了他，自己得负责不是？想了想，回道：“自然是各取所需，我替你解决你困扰的问题，而你给我相应的报酬。”

　　这话说得极其直白，男子嗤了一记，本想出言反讽，却是兀自叹出一声，垂下眼帘：“他甚至不愿见我。”

　　男子与白泽，亦是眼下教容子愚极为头疼的一件事，他注视对方，开门见山：“你可知他现在半灵半妖？”

　　“此话何解？”寇良在意地蹙起了眉。

　　“昨日我言你运气不好，便是因此，说来也是几多波折，他原是妖，被禁锢在这山顶，待得久了，沾染了灵气，日渐受其影响，加之心无杂念，竟渐渐转为山灵，想必你遇到他时，便是他身为山灵的时候。”以男人的修为，看出这些并不难，“妖触及仙道，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本是好事，我不知为何他又发生了转变，我能嗅到他身上极重的妖气，这洞里的尸骸，你看到了罢？”

　　寇良闻言沉默了，眉心揪起一抹愁，迟疑道：“都是……他所为？”

　　“我不能断言，但恐怕这山上出现的异象，都与他有关。”那柄梳子，便被白泽用来引诱无知者进山，凌远仁就是其中之一，当了冤大头还不明所以，若非梳子断了，坏了妖术，容子愚夜中所梦，就不会是白泽的记忆，而是他精心设过的局了。

　　想及此，梦中白泽的感情便浮上心头，容子愚摇头甩开。

　　寇良低头陷入沉思，苍白的手紧紧握成拳，青筋直露：“白泽他不是这样的人。若然真是他所做，也定有不得已的苦衷。”顿了顿，续道，“他真傻，为何不告诉我。”

　　男子的唇轻轻颤着，一拳砸至地面，“我便不该走。”语毕，起身，“我要见他。”男子连站都站不大稳。

　　其实容子愚还有一个疑惑，白泽乃昆仑上古神兽，达于万物之情，通晓世间万事，行踪却最为隐秘，至今不得其真面目，此向来是个传说，尚无确切定论，容子愚倒是一直信以为真，假使白泽当真存在，此白泽，显然非彼白泽，但他在此，又与后者脱不了干系，这其中缘由，容子愚就想不通了。

　　不禁眸光微转，白泽记忆里的那人，又是谁？

　　寇良将目光投向容子愚，沉声道：“在事情尚未弄清楚之前，我不会让你碰白泽一下的。”

　　男人明白对方的顾虑，自己是个道士，道士捉妖理所当然，以前容子愚倒当真在师兄弟的威逼下懒懒散散地抓过几次，至于现在，自己都还养着一只，更别提去抓了，抬手漫不经心地搔搔胸口：“这……就要看你出的价了。”

　　寇良白了他一眼，伸出手，正面亮了一记：“就这些，爱要不要。”

　　容子愚眉梢一皱：“这般小气，再多些。”

　　寇良不管他，只道：“请不起道兄，道兄请回。”

　　看来非要他出杀手锏：“梳子不要了？”容子愚回道，心中得意，幸亏他还留有后招。

　　男子果然看向容子愚，不禁气得切齿。只见容子愚悠然自得地掏出梳子，装模作样地晃了晃，准备诱惑寇良一番，岂料乐极生悲，手一歪，竟落了一半至地，糟糕，没拿好，容子愚表情一僵，硬着头皮拾了起来，见对方的脸色已然铁青。

　　这年头想妥善办好些事情还真是困难啊，没了威胁对方的筹码，容子愚只好软下来，钱少就钱少罢，好歹也能供自己与晋儿生活一段时日。

　　“你……”寇良怒形于色，半晌说不出话来，握紧拳，骨头嘎吱作响，他一把抢了断梳回手，“你从哪来便回哪去，我不想再看到你。”话语决绝，不留余地。

　　别啊，好不容易才到手的买卖。容子愚忧愁顿生，努力争取道：“我可以带你找到他。”

　　“不必，我自己能找到。”寇良冷冷地回绝。

　　“我可以想办法消除白泽身上的戾气。”容子愚从不轻言放弃，努力尝试道。

　　男子既怀疑又厌恶地瞥了他两眼：“就凭你？”提高音调，话语里满满的不屑。

　　容子愚在心中暗叹一声，罢了，反正男子便在眼前，怎么跑都丢不了，自己先赖着再说，总有机会的，谁教他天生脸皮厚，治不好，没办法。

　　拿定注意，瞅见洞外似有什么东西摇来荡去，定睛瞧去，发觉是容晋，他抓着藤蔓寻不到机会进洞，容子愚吓出一身冷汗，忙步出去小心地接住他，男孩神情里有些不高兴：“太久了。”

　　寇良看到男孩，脸色极差。

　　容子愚见状，当即拉过容晋，讨好道：“小晋晋，快来，叫小黑，跟我念，小，黑，小，友。”

　　男孩别开脑袋，极不情愿，又不想让男人失望，略微点了记头便算是问了好。

　　男子伸手捂住腹部，伤口又疼起来了，不行，与这对师徒一道，他真的要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