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吻》青诤

4、查理

　　晚餐吃的是黑面包跟玉米奶油浓汤。茉莉从托盘上掰得一小块口粮放进嘴里：“老爸呢？”
　　切格斯夫人拍掉她偷吃的手：“去议院了。”
　　“哦，”她点点头，又问：“就是刚才议长先生的声讯？”
　　“嗯哼。”切格斯夫人切了面包倒了甜汤放到她面前：“坐下好好吃。”
　　“遵命。”茉莉端起碗，心满意足的吮了一大口，道：“还是我们联邦好，哪像ά人主要吃一些营养液丸补充体力，一点味道都没有，还自诩先进。他们要是哪天真先进到不吃不喝不拉撒不睡觉了，我才佩服哩！”
　　“只是习惯问题。”切格斯夫人递过红莓酱：“要不？”
　　茉莉摇头：“妈，我们的前线失守了。”
　　“嗯，我知道。”
　　“说不定老爸紧急被叫去就是这事。”
　　“有可能。”
　　“妈，”茉莉放下刀叉，仔细地看着平静无波的母亲大人：“一旦ά人穿过大星云，杜森就危险啦！”
　　切格斯夫人拿起餐巾抹抹嘴：“中央议会同样也知道，政府会有安排的。”
　　“但愿如此。”
　　“好了，乖女儿，你没经历过打仗，不要去想这些让人扫兴的事儿，好吗？”切格斯夫人走向厨房：“要是你愿意谈谈换工作的事，我倒有兴趣聊聊。”
　　“妈！”茉莉无力地叫。

　　杜森议院一望而知是个庞然大物。它有一个透明的穹形圆顶，中心是宽阔得过分的议会大厅，大厅四周框了各式各样的门，通往各个委员会办公所或议事厅。
　　切格斯先生从飞行车上下来，临进门前望了横跨天际的太空梯一眼。
　　日星已经完全沉下去了，杜森没有卫星，因此也没有所谓的“月亮”。冷冷的天空泛出幽暗的淡紫色光芒，远处是朦胧柔和而又清晰的地平线。
　　多么宁静美丽的夜晚，他想，到杜森半年，看了半年，却怎么也看不够。
　　行政Ⅱ厅等待他的人数目并不多，然而却都是行星中排得上号的人物。他转了一圈点头示意，最后目光落在了唯一一张外来人的脸上。
　　年轻人穿着一件朴素的蓝布军服，脚上套着长统靴，容貌是极其清秀的，却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另一种无法用笔墨形容的气质所掩过，以致于最先让人感到的竟是与他年纪并不相称的深沉。
　　议长梅福金做介绍：“查理•艾尔伯特少将；施密特•切格斯区长。”
　　两人握手，然后议长宣布各坐各位。
　　“先生们，女士们，看到艾尔伯特少将，相信也不用我多说什么了，”议长坐在正中，横扫大家一眼：“就目前局势，我提议成立临时军事委员会，同意的请举手。……辛褒女士，您有何建议？”
　　唯一没有举手的维宪共和党党员库图丽塔•辛褒板着方脸：“议长先生，联邦是公民的联邦，现在我们并没有发现敌人任何踪迹，即使艾尔伯特少将的推测很有道理，但我坚持认为，召开一次正常议会绰绰有余。”
　　“辛褒女士，”社会民主党的一位男士开口：“近来三个月都属议会休会期，杜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按正常程序开一次会，您不认为会浪费很多宝贵的时间么？”
　　“先生，人民有权了解行星现在所处的境况，并作出他们自己的决定。”
　　“难道我们不是他们的代表？难道人民竟会放弃杜森不战而逃？”
　　“人们不会逃跑，但他们往往会受骗。”辛褒女士字字铿锵：“也唯在此时，他们会接受不好的东西。”
　　社民党的男士没来得及应声，另一位自由民主党党员已经忍不住了：“受骗！辛褒女士您的意思，是我们会欺骗他们？——这是对我们和您自己的侮辱！”
　　“侮辱不算什么，脸皮厚就可以了。相反，人民一旦被鼓动，失去的，将是数以万计的生命。”
　　“女士您认为，我做的以杜森为据点、坚守反攻的策略是错误的？”眼看会议还没开始各派就要吵起来、梅福金正欲举起他的小锤子之际，查理•艾尔伯特淡淡的声音传来。
　　像覆了一层寒霜似的，顷刻间一切似乎都被冻住。
　　辛褒看向坐在议长左侧的少年将领，冷气逼人的银眸并未把她唬住：“少将阁下，对于您横扫巴比伦的英勇战绩，我至为佩服和深感钦敬。不知您知不知道，正因您如此骁勇，联邦如今主战情绪日益高涨，他们渴望走出猎户，得到整个秦域——即使英利、美利、法利三星已然失守，但只要您一出现在民众面前，他们也许就会陷入一种狂热的状态，从而不管不顾——如此一来，星际百年战争之后各星球间维持了几十年的和平将不复存在。”
　　议长瞅了瞅少将没什么情绪的脸，插话道：“联邦是我们的祖国，我们应该保卫她。辛褒女士，您的初衷我十分了解，成立临时军事委员会，的确很容易将一切大权集中在一小部分人手里，甚至形成独裁统治。”他顿了一顿：“但是，我们应该相信自己，相信我们的体制，这只是权宜之计。况且，有您这样的维和派在，又何必过于担心呢！”
　　“所谓‘不好的东西’，源于民众受到不好的诱导。”切格斯先生微微一笑：“辛褒女士是在提醒我们哪。”
　　辛褒面色见缓：“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反对，临时军委会依旧有效成立。在此之前，我想请艾尔伯特少将为我们详细解说一下当前局势，可以吗？”
　　场上气氛慢慢平和下来，查理略点一点头：“出征英仙ά系合众公国是八个月前联邦最高行政长官安吉•曼提直接下给我的命令。巴比伦域诸战虽然打得还算顺手，但大部分是出其不意之故：我军集十为一，而敌以一分十，彼时十当其一，强当其弱，故胜。不过深入敌方而无巩固阵地之仗不好打，当面敌人太多了也不好打——”
　　“少将阁下，”梅福金议长插道：“联邦政府难道没有给您增派支援吗？”
　　查理看了他一眼，继续自己的话题：“英利、美利、法利三星及其护塞的防守，已经竭尽了它们的全力，此战伤亡两百万，而敌军来势不减，为此，我不得不作出战略退却的决定。”
　　“先避开对于己方不利的决战，是战略守势的作战指导方针之一。”切格斯先生边听边点头：“那么，阁下认为杜森已经具备变不利为有利的条件了吗？”
　　“ά人如果不打算强行通过星云内层的机动甲兵战线，他们迟早会发现杜森是唯一的切入点——此时我军要做的就是以逸待劳，伺机而动。”
　　一名社民党议员有些犹疑：“敌人是上百万的军队，且武器精良——联邦政府会派兵过来的吧？”
　　梅福金忙道：“我已与中央议会勒布伦议长通过声讯，相信议会会督促政府重视此次会战。”
　　“议长先生，”辛褒盯住他：“议院、谘议院以及政府都由自民党执握，这是自《联邦基本法》代替《联邦条例》以来首次出现的情况，一般来说，议会对政府的监督主要由最大的在野党进行，现在社民党所能发挥的效力，我不敢持乐观态度。”
　　一位自民党党员立即激动地反驳：“这也太过分了！我们是公民票选出来的！”
　　“您急什么！让我把话说完！”辛褒蓝眼一瞪，拉长了脸：“少将为何会从巴比伦域撤退？前方失守已三天，为何至今仍无政府派兵的消息？离地球标准历年尾只剩三个月时间了，正好也是五年一次的联邦最高行政长官换届预选，您看看现在那些超波声讯，都在放些什么玩意儿！他们完全把战争当成一种谈资在讨价还价！”
　　“您您您、您太武断了！”自民党党员辩道：“如果我党任ά人入侵而不采取积极的措施，怎么可能赢得大众的信任继而博取优势地位？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一名社民党党员冷笑：“怎么不可能？安吉•曼提那点心思明眼人谁看不清楚，他想谋求连任，就必须打压最有力的竞争者——即我党的芙丽杰•S•舒特莱沃茨小姐！”他瞄了眼沉静的少年：“而少将阁下，正是她弟弟！”
　　“叮！”梅福金扬了很久的小锤子终于敲了下来，发出铮铮的金石之鸣：“请静一静，希望大家不要激动！抗击外敌是全联邦的事情，我相信不论是社民党、自民党、维和党或是其他党派，都不会如此短视。”
　　切格斯先生跟着发言：“议长先生说得对，现在我们要面临的是敌人庞大的舰队，一旦他们真的攻过来，而杜森城陷，那么，整个猎户区都将面临一场灾难。”
　　所有人都从他的语气中领会到了一种沉重的味道，会场安静下来，一时间静可听针。
　　还是查理不紧不慢开口：“请问哪一位职属杜森预算委员会？”
　　“是我，少将阁下。”一名瘦瘦的中年男子站起来。
　　“很好。据我所知，杜森区法里对本星系用于军防的比例开支，好像有特别设置。”
　　“是的。《杜森分区区际条例》第四条第一款规定，分区拨在军事方面的费用，不得低于全年度总预算的40％。”
　　40％！切格斯吃了一惊，这简直是一个恐怖的数字！
　　辛褒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大拇指相互摩擦着，显得若有所思。
　　“诸位，”查理示意男子坐下，冷静而清晰地道：“一个人想要依靠他人保全自己的性命，必要时，他就应当为他人献出自己的生命——因为这是他一直享受着安全的前提条件。我珍惜我手下士兵的每一条性命，我也珍惜星球上每一个人的性命，为此，我不会打无把握之仗；也为此，我希望大家能够坚守住杜森不要畏惧，请想一想——你背后的更多生灵。”
　　他略停了一停，议员们全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神色各异。
　　年轻的少将一个字一个字道：“为了国家，理当效死。”

　　半夜突然醒来，不知名的渴，于是想去喝水。
　　手握玻璃杯站在窗前，黑色的天空空旷而寂冷，夜幕下的城市灯火依稀。
　　日间川流不息的飞行车绝了踪迹，只有少数闪着彩色尾灯的星船，无声无息地滑过万米高空。
　　隔壁的灯煌然亮了起来，帘子上映上两个人影。
　　茉莉一下子认出，坐着的那个是老爸，而不停走来走去的是老妈。
　　在讨论什么？她心里一动，轻轻推开落地窗门，熟练的从这边凉台爬过到那边凉台，侧耳细听。
　　只听老妈道：“说是坚守，其实是死守，对不？”
　　切格斯先生没有应声。
　　在茉莉的印象中，从来没有听过老妈以这样一种犀利的口气说话，不由微有错愕。
　　“其实我早该料到，你调来上任的时间只比艾尔伯特少将出征早两个月，我早该料到——”
　　“玛丽，”切格斯先生拉住妻子的手：“我们都知道的，是不是。”
　　他的声音温柔如水，切格斯夫人轻怔，尔后默默倒在他怀里，犀利变成呢喃：“施密特……”
　　切格斯先生无声地叹口气，抬起手来一下一下梳着妻子的长发：自结婚后，她就一直坚持留一头长发……
　　“唉哟喂！”外面强光骤闪，伴随着一声尖叫。
　　切格斯先生一个箭步拉开门，似是撞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看，半空射来的光先让他遮起了手臂。
　　“区长先生，对不起！”透过硅晶防护罩，巡逻飞碟里一个警察正向他行礼：“我们不知道凉台上的是切格斯小姐，还以为……所以用激光束照了一下……小姐，您没事吧？”
　　切格斯先生这才看到女儿歪跌在一旁，她摆了摆手：“没事，没事，你们走吧。”
　　“是！”警察再行一礼，飞碟快速飞走了。
　　“乖女儿，你这是——”从房里赶出来的切格斯夫人诧异地问。
　　“妈！”茉莉歪鼻子咧嘴：“您快扶我起来啦！都是爸，干嘛那么用力，把我的脚给夹了！”

　　“先生午安，请问您需要哪方面的资料？”史资馆大厅进来一个蓝布军服的年轻人，光荣一号尽职地发问。
　　查理•艾尔伯特先是打量了大厅一圈，而后道：“我找克拉克•盖博。”
　　“盖博先生正在实验室，三天之后才会出来。”
　　“马上帮我联系到他。”
　　“不好意思，先生。实验期间他不与外界联络。您可以留下口讯，我会帮您预约。”
　　查理再次环视了一下四周：“史资馆的其他人呢？”
　　“一位因伤在家，一位也吩咐了这周闭不见客。请见谅。”
　　“就是说，整间史资馆我只能跟你这台电脑打交道了？”
　　“如果您是指说话的话，另外还有三台也可以。”
　　“也就是四台……”少将点了点头，薄薄的嘴唇微勾，只听“砰！”地一声，他笑：“现在只剩三台了——我比较喜欢三这个数字。”
　　顷刻之间警铃大作，一道力墙在他四周围绕起来，他毫不介意，只站在原地不动，看着高顶上被他用袖珍轰击枪打得冒烟的吊灯：“把电脑做成这个样子，有创意。”
　　“这是哪来的神经病，小五？”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嘟囔的意味。
　　另一个金属质的嚓嚓回道：“不要下去，有危险。”
　　“哦，”细细的声音像是喝了水，变得大声且精神些来：“一楼大厅的先生，我是史资馆管理员，请问您为何破坏我们的光荣一号？”
　　“我要找盖博馆长，可它联系不上。这种服务让我很不满意。”
　　“一台拟生机器是很贵的——”
　　“一个活人都找不到，没办法。”
　　“耶？”声音顿了顿：“小五，茉莉呢？”
　　金属声音答：“切格斯小姐伤了脚，今日休假。”
　　“原来是这样啊——好吧，请稍等，我去叫盖博馆长。”

　　盖博馆长今天的造型有些夸张，半边脸跟头发全部乌漆焦黑，像是被谁狠狠踩了一脚。莱卡先暴笑了一阵，顾不得老馆长另半张也渐黑下来的脸：“外面来了个小伙子，杀机害命，点名要见你，当心点。”
　　“什么？”使劲拔拉头发的老馆长一听，瞪大眼跳到他身旁：“谁？杀了谁？”
　　“人我不认识。杀了光荣一号。”莱卡一一回答他两个问题：“你从显像器里面看看不就知道了？”
　　老馆长扯住他衣袖：“你慢点，你慢点！怎么忍心扔下我一个老头子在这里不管嘛！”
　　莱卡侧头看看他身后：“我相信七世足够保护你。”
　　完美的人形拟生机器人鞠躬示意。
　　“不行，不行，得把天网三号也叫来。”馆长指示着七世去开显像器：“你家五号呢？哦，在你后面，好，好，不错。”
　　他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待看到显像器上的人影时，目光有那么一秒的停顿。莱卡刚想着这年轻人是不是他私生子之类呢，老馆长已经用袖子捂了脸冲出去：“我的小光荣啊——”
　　少年很不幸的刚喝下一口水，然后喷了出来……
　　半个小时之后。
　　查理挺有耐心的等待着老馆长尽情的干嚎，不过说他有耐心，还不如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守在馆长身后的七世：这个有着金褐色长发、碧蓝眼珠、挺鼻红唇、身躯颀长的人形机器人。机器人只注意着自己的主人，偶尔感受到他的目光，就温文有礼的朝客人笑笑。
　　“这位是史资馆另一位管理员吗？”
　　“啊，哦，是，是。”老馆长的干嚎戛然而止，不自在地看看七世，混他个将错就错。
　　查理也没再追问下去，他停一会儿，目光定在盖博身上：“……真是……好久不见。”
　　老馆长嘴唇张了张，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