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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假凤虚泣 轻捻冰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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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奉安佟佳氏梓宫于承乾宫。正殿设几筵,建丹旐于宫门外之右。康熙皇帝辍朝成服,妃嫔、宫人、皇太子、皇子皆成服。为始陈设仪驾,王公、内大臣、侍卫、大学士、上三旗都统、副都统等一日三次齐集举哀;满汉文武官员一日二次齐集举哀;公主、福晋以下八旗大臣命妇、官员等之妻以上一日一次齐集举哀。景仁宫上下均是哀思弥漫,四阿哥胤禛较旁的痛哭涕流之人要镇静许多,却无人知晓,悲之极致,方才无泪。 三日后,康熙帝亲送佟佳氏梓宫于朝阳门外殡宫。
七月二十二日,敬事房总管顾问行来报,永和宫德妃因大行皇后殡天,已是一连七日哀哀欲绝,如今伤及心肝,几日里水米不进。皇帝闻此,即刻往永和宫去。
“主子,皇上来看您了。”
德妃从紫檀嵌铜花美人榻上勉力起身,道:“皇上应多伴大行皇后几日,臣妾不过小恙,皇上毋忧。”玄烨轻扶德妃歪在榻上,宫女忙将锁子锦靠垫垫上,令一名宫女捧了海棠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了一个白瓷龙凤纹小盖钟,捧与皇上,德妃的则是白瓷缠枝花卉盖碗。康熙揭开盖,一股馥郁的清香霎时扑鼻而来,道:“德妃饮的甚茶?不似今年新贡上西湖龙井的香气,却别有一番幽芬。”
“皇上取笑臣妾了,这茶是昔日宁丫头为大行皇后所制,臣妾瞧着精巧,便谴璃鸢去向宁丫头学了来。此茶名为绮香蕊心,是用松针拨下冬日里梅花上的雪珠儿烧开,再放凉至八成热泡茶,前三次均不能喝。第一次去浮尘,第二次去轻浮,第三次去浊气,方才算完,真真琐碎死人。”康熙细细吃了,果觉清醇无比,道:“确实精致,也亏得宁丫头有这份儿心思,只不过苒儿,再品不到。”他的眼眸忽就黯然失色,德妃忙将茶碗搁在洋漆描金小几上,取下发簪,耳饰,跪于榻上道:“臣妾万死,求皇上处罚。”玄烨虚扶一把道:“德妃,你这又是何苦?朕并无他意。”
“臣妾心念大行皇后,吾儿胤禛亦为大行皇后躬亲抚养,臣妾打心眼儿里敬重她,私下里叫声姐姐亦并不觉是僭越,可偏生……”话未说完,德妃已然泣不成声,璃鸢接着道:“皇上,德主子莫怨奴才多嘴,主子怎样待皇上,待大行皇后主子,宫中下上谁不是真真看在眼里头,偏有那些个嚼舌根儿的人要说德主子是那攀高枝儿的,德主子受的委屈,全都憋在心里头儿,这才闷出这病来。”
“你既知道我还是主子,何苦说这些话来让皇上烦心,还不快给我退下。”玄烨道:“德妃,朕素知你的为人,朕今日里来,还有一事须得问问你的意思。”
“臣妾全凭皇上!”
“苒儿身前意欲四阿哥与宁丫头结得秦晋之好,原皇阿乃也有此意,你毕竟是四阿哥的亲额娘,此事亦须得你知道,朕方好定夺。”
“既是老祖宗、皇上、大行皇后定下的,臣妾唯有代吾儿谢皇上恩典,宁丫头亦为臣妾中意之人。”
“德妃既有此意,朕来日即会下旨。你们这些奴才好生伺候着,若有半点纰漏,朕绝不轻饶!”玄烨扶德妃躺下,便往乾清宫去了。永和宫只余下浅浅的龙涎香的味道。
“主子,皇上方才说为四阿哥指婚的是宁格格,您怎么能……?”
“我应不应此事已为定局,我又何苦去惹皇上恼?想必此事四阿哥还不知道,待他未正下学后,便去撷芳殿传了他来。”
“回主子话,四阿哥这几日都未去尚书房,奴才这便去景仁宫请了阿哥过来。”
德妃无奈道:“到底不是自个儿养的阿哥,得以皇上与先皇后躬亲教养,也并不是每个皇子都有的福分。既是如此,你便去传他过来吧,再让膳房上些奶油松瓤卷酥,原先四阿哥最喜此酥,只不知现在……休说这等闲话,你且去寻了他来。”璃鸢忙急急往景仁宫去了。德妃唤了梳洗上的宫女来,淡施脂粉,身着月白缎袄,白绫素裙,又围了攒珠勒子,歪在榻上闭目养神,命一名小宫女坐在榻上,用美人拳捶腿。
“臣胤禛给额娘请安。”德妃凤目微睁,竟有些认不出眼前身江牙海水五爪白蟒袍的男子是她当日刚满月的孩儿,她忙携了胤禛坐到榻上道:“快将奶油松瓤卷酥捧上来给阿哥用些。” 璃鸢忙捧上卷酥和一馔果来置于黑漆嵌玉描金百寿字小几上,道:“主子且用些,德主子还吩咐膳房备下了□□糖梗米粥,都是主子原先顶爱吃的。”
“皇妣不过殡天九日,臣实无心思用这甜腻之物,额娘因皇妣之事几欲成病,想必也用不下,撤下吧!”
“主子,这可是……”璃鸢话未必只见德妃素来珍爱的那只青灰红釉瓷尊碎了一地,满地残红宫锦污。“主子说撤下,何曾有奴才辩驳的理儿?莫道是额娘此处的奴才不懂规矩?皇母殡天,依礼妃嫔宫中各项用度均应为素,额娘便是对这瓷尊喜欢的紧,此时也当收着!”
德妃冷笑道:“一路上也分着前头、后头,这后头的奴才自是比不上那前头儿的。生儿不比养儿亲,怪不得旁人都说今年的木槿落的比往常迟些,你肯去做那般蠢事,却不肯领额娘的一分心意,现下打了额娘最珍爱的物件儿,倒还占了理儿了?”
“臣并无此意!额娘若无他事,恕臣告退!”
“皇上有意将宁丫头栓婚与你,想必你早是晓得的,我却是那多事的人,巴巴遣了璃鸢唤你来。”
“臣对此事并无耳闻,臣方致总角之年,无心成婚,烦额娘代为回禀汗阿玛。”
“此为大行皇后与孝庄文皇后为你订下,由不得你随着性子胡闹!”
“皇妣?”胤禛心中有些恍惚,眼前竟浮现起那放素白彩帨,似当时幽香此时仍在,本以为那便是皇母口中天赐的姻缘,如今,再怎样亦是枉然。
“大行皇后未雨绸缪,若是我,绝不会为你栓这桩婚事!难道我永和宫落下的话柄还不够多?巴巴的等着那帮不怕钩舌头的茶余饭后帮衬着旁的人来离间我母子?到底我还不是景仁宫的皇后主子!”
“既是皇妣许下的,臣唯欣然从命,以慰皇妣之心,若汗阿玛问起,仍须得额娘代臣回禀。臣还需回景仁宫为皇妣抄写往生咒,额娘好生歇着。”他素白的影似与天地融合,看不分明。
茶香肆意弥漫,璃鸢掇拾着地上的碎片,方欲拿出去,德妃道:“且留着,这样好的瓷尊碎了,总不能叫它碎得没个说法”
外间儿一宫女急急忙忙跑进来道:“德主子,配殿的主子在外间儿侯着,说是来给主子请安。”
“既知是配殿的,在正经主子面前也好说是主子的么?好个没规矩的小蹄子!”德妃抿了口茶道:“什么正殿、配殿的,好好歹歹人也是给皇上娩了皇阿哥的,从哪头儿说都是主子,只不过没个名分。你且去告诉她,就说我身子本不爽利,今儿个愈发乏了,请了她进来,反而是不待见她,让她先回吧。”
“嗻,奴才这就去回了她。”那宫女方欲走,德妃道:“你且站住,你这嘴拙的小蹄子去了反倒坏事儿。”转而向璃鸢道:“你将我象牙雕花梳妆奁中那盒胭脂拿去赏了她,算我今儿个失了礼数,权当赔罪的。”
“主子说的是哪盒?”
“自然是前些日子皇上赏下的那盒‘七星海棠’,其余那些个都是我素日里用的,怎好拿去送给人家?我可不做这丢脸子的破营生。你只消拿那碧缕牙筒去,便就是了。”
“主子,那‘素馨’可是江南新贡上的,旁的胭脂均是从蜀葵花、重绛、黑豆皮、山花,好些的从石榴花中拧出汁子来,可主子这盒是从上好的胭脂里拧出汁子,又配了海棠花露蒸成的,主子也是顶喜爱的,何苦拿去送了人家?那没名没分的人,主子不嫌,这胭脂还嫌辱没了它呢。”
“你个没眼色的小蹄子,你若也瞧上了那胭脂,我赏了你便是,没由头儿的在这儿编派主子,回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璃鸢忙跪地道:“奴才不敢,奴才这就按主子的意思办。”
章佳氏仍在寝殿外头侯着,一宫女道:“主子何必这样作践自己?论相貌,论品性,主子哪一样儿不比里头那个好上千百倍……”话未毕,只听花梨木门沉沉一响,璃鸢道:“阿哥说的也不是没道理的,就算是一个宫里头儿的,也分着正殿、配殿,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在那儿叨念,也不怕扰得主子心烦。”章佳氏面色略有些窘迫,忙携璃鸢道:“璃鸢姑娘,德主子可略觉得好些?”璃鸢冷冷将手抽出来道:“奴才的手不干净,怕污了主子的玉手,这要怪罪下来,任凭奴才有几个脑袋瓜子也是不够砍的。再者说,我们德主子何曾有不好过,知道的人明白主子是关心我们家主子,那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主子咒德主子呢,真真有几千张嘴,也是说不清的。”
“姑娘说的是。”章佳氏忙取下一只嵌珊瑚翡翠金手镯塞到璃鸢手中道:“我一点小小心意,姑娘若不嫌弃,就收着。”璃鸢扫了一眼,道:“奴才终归是奴才,主子拿这样贵重的东西,叫奴才情何以堪?奴才纵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万万不敢嫌主子,这向来都只有主子嫌奴才的份儿,既是如此,奴才也只好收了它,替主子好生保管着。”章佳氏复又从宫女手中拿过一个黑漆描金小盒道:“这是上次配下的四制香附丸,想来德主子亦是有的,只不过听说这几日太医院的药都有些短缺,便拿了这点儿来,主子莫要嫌寒酸才好。” 璃鸢接过盒子,里头整整齐齐放着四枚蜡丸,因章佳氏素不喜欢甜的,她的药丸子里亦未加蜂蜜,一股子药味儿直冲鼻子。
“主子心中惦念着德主子,德主子又何尝不是想着主子的。”璃鸢将碧缕牙筒奉上,章佳氏道:“如此精巧的东西,我怎配得上它,不如就姑娘收着吧。” 璃鸢忙跪下道:“主子,是奴才被油脂蒙了心,冲撞了主子,可奴才怎敢拿了这东西,主子真真是要害死奴才。”章佳氏忙扶了璃鸢起来,道:“我本没这意思,谁不知道姑娘是为着德主子好,宫中上下有谁敢说姑娘半句不是的?既是德主子好心好意赏下的,我也只能拿了它去,只这胭脂别觉得我辱没了它才好。”璃鸢道:“这宫中,除了德主子和您,再没半个人配得上这胭脂,主子快收了吧,奴才也好交差。”章佳氏说不过她,收了胭脂往配殿去了。
“主子,奴才按您的意思办妥了。”德妃微微点头,道:“你们都下去吧,单璃鸢留着。”
“那狐媚子收下了?”
“收下了,奴才按主子的意思都办妥了。”德妃嘴角一挑道:“这宫中唯有你是个可心儿的人,日后必少不了你的好处。”璃鸢拿了纨扇边给德妃扑风边道:“奴才跟了主子,必是要为主子解忧,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乌雅氏拿了个果儿塞到璃鸢手中道:“谁又叫你肝脑涂地了?没的白的自个儿咒自个儿,你也下去歇着吧。”
已到了掌灯时分,静兰点上了玻璃芙蓉彩穗灯,宁萱觉得太艳,又换上了竹骨青纱的。
“梁谙达,是什么风儿把您给吹到这儿来了?”
“静兰姑姑开得什么玩笑,皇上让我来请了宁格格去乾清宫。”
“这帮小蹄子玩笑惯了,谙达切莫放在心上,我收拾罢便随谙达去。”
乾清宫中烛影绰绰,隐约可以看到康熙清瘦的影,与那日御花园中的玄色背影竟有几分相似。
“皇上,宁格格来了。”康熙点了点头,挥手示意梁九功退下。
“奴才乌拉那拉·宁萱给皇上请安。”说着便肃了一肃。
“宁丫头,那日孝庄皇后给你留下的嫁妆,你还记得么?”
“老祖宗赏下的恩典,奴才时时铭记,何曾敢忘。”
“老祖宗的意思,裕王爷当日亦点了明白,如今大行皇后身前亦有此意,朕询过德妃,她对这姻缘也是满意的紧,现下在问问你的意思。”
“奴才愚钝。”
“老祖宗崩时最放心不下你,一个女儿家,若是朕给你找了好婆家,老祖宗自然也就放心了。这天下最好的婆家,莫过于爱新觉罗,朕有意于将你指给皇四子胤禛。”
“奴才年纪尚小,无意成婚。”
“朕只问,你可愿意做皇四子的福晋?”
“奴才……愿意。”宁萱缓缓道。
“好!明儿个你便拾掇细软回府,待大丧期过,朕便下旨赐婚。老祖宗知此,也可放心了。”
“奴才谢皇上隆恩。奴才告退。”是时,康熙将一只掐丝珐琅镶金里嵌米珠花丝寿字镯置于宁萱手中道:“大行皇后欲以此物为娉礼,朕今日交与你。”宁萱竟有些站立不稳,她应该认得那只手镯,仿佛它是她命中的劫,可她,忘了,只是忘了。
景仁宫中散着淡淡的墨香,白蜡灯将整个宫殿照的通明,冷冷的,一如他的心。他再也抄不下往生咒去,满脑子都是她白日里说过的话。他将那方彩帨拿出,簪花小楷似更模糊了,它的香味在冷清的殿了,显得有些突兀。可不是自己痴么?从未见过用这素帕之人,何苦又惦念着她?胤禛提起徽笔,只轻轻一按,她的字迹蓦然消失,惟留下一朵墨梅。
“月影浮动暗香来。”心乱如麻,他将素帕靠近蜡烛,忽地就燃了起来,火焰跳到他的手上,竟未觉一丝疼痛。
“主子,您这又是做什么?平日里宝贝似的,又烧了它做什么?”小太监忙抢下帕子。
“留着它有何用?不如烧了倒干净些!”
“主子有气儿,尽管往奴才身上撒,好端端的烧这帕子作甚?改日里后悔了,又是奴才的不是!主子只当体恤奴才。”胤禛面上方露出一点笑意便又隐了去。
琴音幽幽传来,竟是有道不出的哀怨。她的琴为他而弹,他为她而听,只是不知。
“格格,这好端端的日子,弹这曲子作甚?皇上指婚可是好事儿,多少人盼着呢。”宁萱并不接话,只道:“取张乌丝栏纸来。”
“格格平日里最爱用薛涛笺,今儿个用那劳什子做什么?”
“你只管拿来便是,啰嗦什么。”静兰不再多言,忙把纸取了来。
晚照雪轩愁蔓,落红复携长叹。独伫黯然清泪弹,兀自多情肠断。一缕入琴思,点破别离空盼。
香冷唯余残篆,一寸素心还乱。时将红袖拂明月,愿得与君相伴。素帕寄心知,何日重逢如幻。
方写完,墨迹已被泪痕晕开。如幻……她已领了皇上的恩典,从此,那日的飞花,身影,不过是一场做错的梦,他们……非是……又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