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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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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曾于黑暗中封印了百年,以往弁袭君总觉得,自己对于黑夜是更为亲切些的。然而祸风行死后,黑夜,白日,或是日夜交相混沌,无不是不存意义的时间延展,已无差别。
这回他却盼望时间去的迅速,好快些得到溯风洞尚存的消息。
他昔日惯于理智行事,这一习惯竟教他忽略了心中的无措不安,那如擂鼓的砰砰心跳被他用顺理成章的思考给了压了下去。
祸风行不能有失。
祸风行怎能有失?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脉搏已被夺走,神怎会连具肉身都不留?
花千树这一去一回,便是一天一夜。
荒地的天色见不得澄蓝,白天也是浸淫着尘土黄沙的昏黄。弁袭君睁着眼看着天黑了又黄,黄了又黑。
再由黑转昏时,花千树回来了。她走向弁袭君的时候背着光,神情不明,步履优雅。
优雅是弁袭君的主观感受。他认为她的每一步仍是不失从容的,于是耐心等她向自己走来。
走进了,才见她风尘仆仆,满脸悲戚。
弁袭君已不想听她说一句话。
然而花千树忠人之事,仍是强定了心神,将她亲眼所见告知弁袭君。
那处溯风洞早已崩毁,徒留一地乱石堆积的骇人片段,竟让人连追究其下掩埋何物都不能。
弁袭君忽然觉得很平静。平静到连时间和心跳都静止不动,仿佛这已不是江湖,不是人世,而是失去维度的异度空间。他听不见也看不到,像是在寻找什么,却又永远寻不到。
他没有咬牙切齿的气力,声音也不知是从何而发出,空洞犹如灵魂所趋,“为何。”
为何就这样了结,这样轻易就走到绝望之道的终点,却连回头看一眼都是无法。
原来最深的绝望,是彻底不存希望。
他以为失去的功体可以慢慢练回,覆灭的逆海崇返也可东山再起。待他寻到召回魂魄的方法,便是开启他与他爱恨纠缠的新一轮回。即使早已陌路,也能因前尘难消而不日再遇,连仇恨都可算作联系。
却不知,他一心以为还可走几百年的循环之路,已是尽头!
可笑当日将祸风行尸体封于溯风洞时还可自我安慰,若是寻不到令他复活之法,断了自己一生的执念,也算是好事一桩。然而事到临头,深爱着一个死去的人,竟是这般残酷的感受!
爱这一字,他毕生封缄。而将爱欲封缄至最小的同时,却不能避免地暗含将其在时间上扩张至无穷的企图。细微琐碎的生命片段都在需要渴求与那人一丝一毫的关系,费尽心力寻得并妥善经营。从前是携手创教的情谊,后来连敌对和恨意都可满足内心渴望。在那人死后又以为其复生之名使得自己寻回生存的意义,而如今,竟是这样微渺的联系都不可寻得了。
为那人复仇么?暴雨心奴都已被绮罗生所杀,他又要去找谁呢。
神不过带走一个人,便绝了他原本来日方长的余生,留下无边离恨天,无穷相思海,任他飘零沉浮,伶仃孤苦。
弁袭君眼中的色彩霍然变得鲜明,离恨天与相思海皆染上一片殷红,耳边声声急切的呼唤与这场景相违和,他却分辨不得。
花千树见他呕血昏迷,正急得手足无措,身边一阵疾风忽然而至。
杜舞雩不知为何将要痊愈的弁袭君又至如此地步,只觉入目皆是他的鲜血,连心也骤然一阵紧缩。幸而把脉之后知他只是一时气血攻心,伤口并无大碍,稍微放宽了心。
“他为何会如此?”
花千树对他早已没有防备,便将前因道来。
事关弁袭君隐私,她说得言简意赅,杜舞雩却已听得明白。这溯风洞乱石崩云就是他当日莫名复生后寻到阵法破绽一剑风徽的杰作,他又怎会不知弁袭君此时情绪波动所为?
弁袭君眉头深锁,时而呻吟,不似完全失了意识,像是沉溺在什么骇人的梦境中,挣脱不出。
杜舞雩知他被梦魇所扰,转身对花千树道,“花小姐,你先出去吧。”
弁袭君把心中情感封印了几百年,无人知晓,无人洞悉,杜舞雩知他万万不愿在失了一身修为被梦魇控制之时让无关旁人听了去,便潜了花千树出去。
“祸风行……”
他声音轻虚飘渺,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了被空气堙没了,却如密密绵绵的排阵根根扎在杜舞雩的心上,穿刺得生疼。
杜舞雩茫然无措。为何见他如此痛苦,却一点得不到报复的快意?
“祸风行……祸风行……”不知梦见了什么,弁袭君的声音越发凄厉。直到后来,那呼唤似乎字字啼血,声声悲怆,让人无暇他顾。杜舞雩只觉倘若他此时得不到回应,定会溺死在黑暗无边的梦境里,不由得答了一声,“在。”
他用手握住弁袭君苍白到几乎透明的手,掌心的暖意渗透那人手上的冷汗,不再犹豫,“弁袭君,我在。”
现实与梦境一线间。
幸而杜舞雩的声音与温度像是越过那一线,传达到了现实的彼岸。
弁袭君渐渐安定,平静昏睡。
杜舞雩叹气。现实逼人,在他复生之后似乎变本加厉。
如今想来,四奇观,暴雨心奴,逆海崇帆,这所有的难题加在一起,犹不及弁袭君一个人令他进退两难。一个武功尽失的仇人,他骂不得,囚不得,打不得,杀不得,而那人一腔似海深情即能将他淹没,让他连面对都怯步。这岂非是世界上最凄凉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