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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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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袭君又醒。
昏沉了一段时间后,这清醒并非从了他的潜意识。然而他终究是活着的,便终究要面对这已阴冷不堪的阳世,即便注定孤行。
冥暗线条勾勒出的,仍是这样一幅画面:屋内三三两两的木质家具朴实无华,各安其位,未有移动痕迹;屋外一片无星无月的天,辨不清昼夜,分不清朝夕。空气依旧混浊,尘土气味弥漫在鼻尖,挥之不去却也不那么难忍。这五感反馈,与之前每一天醒来,每一天有所知觉都是没什么不同的。
像是一尘未变。可是。
可是现在祸风行死了。死得透彻,死得尸骨不存。
弁袭君想,祸风行死了,为什么自己却还活着。
这世间,可有一丝一毫,还可与他产生联系,足以自欺欺人地耗费到生命尽头。
他陡然看见手中的故人之物。那块布。
他忽然忆起,自己方才沉睡之时似乎是陷入了一个冗长的噩梦,为何梦中最后他抓住了祸风行的手,醒来时却是抓着这块本离他有数尺之遥的布?莫非是神垂怜他生无可恋,故而出了个令人哭笑不得的谜题给他,让他消遣余生?
然而这怎么够。他深爱了他百年,这点残存的联系怎能解他余生之悲苦。
弁袭君缓缓撑起余痛未消的身体,开始梳理许久不经打理的长发。他梳得认真,戴上儒巾后乍看又是翩翩佳公子。接着他褪下身上的家居粗服,换上枕边叠放整齐的书生装扮。
失血过多加之许久不用力,一番动作过后已是大汗淋漓。他拂袖擦去额上泌出的汗珠,仍是去意坚决,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
花千树率先被这动静惊慌了神,然而她不敢阻挠弁袭君,只是在后面唤着:“公子,你这是要去哪里?”
弁袭君充耳不闻。
待他行至门口,一道负手的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请阁下让步。”
弁袭君语声冷静,自觉此时此刻清醒无比,然而在旁人眼里却是陷入疯魔之狂态。杜舞雩心急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寻语阻挠,念起这人最恨欠人恩情,便冷冷道,“你的命为我所救。此番无论去哪儿都应等伤好再议,请回房修养。”
弁袭君轻笑,“哈,如果阁下不愿现下杀我,也放不下所谓侠士风范不愿囚我,我即便是爬,也要爬去我想去之地。”说罢一双红蓝分明的美目直视眼前冰冷面具,绝不让步。
即便是爬,也要爬去他的最后所在;即便是只剩灰石黄土,他也要带上一抔,日后不离身。
这一行一阻让杜舞雩忽然想起上一次与他对峙之时。那时自己心怀大义,愿为天下为众生尽绵薄,明知两人武力只差距也怀着舍生成仁之心毫不退怯;而眼下强弱易位,只因那人一句“爬也要爬去”的执拗,他却是自知不得不退让了。
退让之时,他恨不得摘了面具问眼前之人:“我究竟哪儿好,让你昔日违了伦理泯灭了人性如今又不顾性命也不愿遗忘不愿释怀?”然而他终是不敢。究其根底,卸下伪装,脱了面具,最难以面对并非弁袭君,而是一个仇人就在眼前却无法为画眉报仇的自己。
他自觉眉头凝结更深也只好无奈叹息,返身又从屋内拿了另一面具给弁袭君:“戴上这个。武林道上戴面具的奇人异士不计其数,双眼一红一蓝却只你一人。如今逆海崇帆被灭已久,正道集火黑海森狱,形迹可疑一点也无妨。”
弁袭君欲往之地果然与杜舞雩所料无异,就是那处已面目全非的溯风洞所在处。然而他们所居早已远离苦境中心,弁袭君功体尽付,只好沿漫漫长路,再借助舟车等交通工具重回故地。花千树是女子,两男一女结伴而行对女子的声名难免有所损伤,弁袭君临行时就已辞去这唯一好友,互道保重之后分道扬镳。
杜舞雩心中烦闷,他死而复生,那堆乱石倾轧之下自然就不存他之遗骸,不知届时弁袭君会认定他连尸骨都归尽尘土还是重燃祸风行尚存人世之期望。无论哪种都只会给他带来无尽烦恼,他亦无应对之法,只想拖得一日是一日,便只字不提运功助弁袭君速行之事。弁袭君心知祸风行之尸骸凶多吉少,潜意识里有了将这残酷事实揭晓之日延后的意图,倒也产生了和杜舞雩相同的想法。
弁袭君蹒跚而步了两个时辰,几番趔趄,杜舞雩只是紧跟在后,走得不紧不慢,也不出手相助。满眼的黄土逐渐变得黄绿交加,而后便是一片重山叠翠的嫩绿芳色,连绵起伏的山势就在眼前,侧耳凝听,山中生灵的跃动之音恍若丝丝入耳,与之前那一路以来的死气沉沉大相径庭,令杜舞雩这般消极的人都心浮喜慰。
然而消极处世的人与心如死灰的人毕竟不同。崇山峻岭对弁袭君的意义,不过是路变得愈发崎岖难行。弁袭君挑了一条相对平缓的路,头也不回便开始翻山。
行至半山腰,却是开始下起雨来。
雨势渐大,起初只是让山路变得湿滑难行,而后渐渐盖过了山中万灵之音,天地苍茫间只闻得雨点砸在地上、落在山间溪水中的哗啦声。雨幕如一张编织在山外的巨大的网,将整座山岭笼罩其中洗涤。杜舞雩不由得对前方喊道:“弁袭君。”
不知是雨声太大还是弁袭君的五感中已容不下外来之音,这一声未达到任何效果。
杜舞雩不作多话,飞身而起,直接将弁袭君掠至他所望见的一处可挡风雨的山洞口。待弁袭君站定后,杜舞雩方才说道:“即便今日翻过山,还需渡河。那么大的雨,恐怕今日船家也不做生意了,不如暂且先在这处等雨停。”
他未提弁袭君身上带伤,不宜沾染雨水,想来那人自己也是根本不在乎的,以理相劝或许还能听得进几句。
弁袭君终于转过身来看他,忽然说道:“阁下好似知道我要去哪儿?”
杜舞雩一怔。还在脑中搜寻辩解之词,山洞里突然传来低沉的吼叫声。
这一声带着酣眠被中途打断的恼怒,带着对外来不速之客的敌意,声音虽低,却是地震山摇般充斥了整个不算狭窄的洞穴,那来回穿梭的回音都能震得无功体抵御的弁袭君耳膜发疼。
杜舞雩将弁袭君稍稍往洞口处推一些,自己站立在弁袭君身前。
一只黄皮黑纹的庞然大物从山洞中一步一步向他们靠近,兴奋得眼中满是食肉动物的嗜血。
虎。万兽之王。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多么迅捷刚猛的动物。有力的四肢可助它急速移动,尖锐的獠牙在触及猎物的那一刻便可使它不存生机。
即便是四爪,也远比寻常的刀锋利。
古风就在背负的剑囊里。偏偏弁袭君在当场,使用不得。
眼前的老虎忽然开始动。就在这么嘶吼后不及眨眼的一瞬,野兽的身躯长度暴涨,全身的骨骼、基肉默契合作至完美无间,拉伸到极限之余便向杜舞雩和弁袭君扑来,血盆大口誓要将两人吞吃入腹。
它的速度那么快,犹如闪电过眼。然而。
然而更快的是杜舞雩的剑。
风速突破极限,御起弁袭君随身携带的六赋印戒,直接滑向野兽的咽喉。
这哪是风,哪是剑,分明是一刃光。在虎皮接触到那道光的刹那,胜负已然决定。
一剑封喉。
兽王悲鸣未完便倒下。虎血涌出,沾满了六赋印戒的剑身。
杜舞雩只好把剑拿去雨里洗。
他听到身后不带温度的声音:“阁下的剑莫非是装饰?”
他边冲去剑上的血污边淡淡道,“逆海崇航的神器闻名遐迩,我向往已久,今日情急便顺势借来一观。”
弁袭君望着他在雨帘后的背影,不再答话。
是夜,温度急降,空气在一场大雨后变得潮湿而阴冷,洞壁上沁着的凉意也隐隐发作出来,杜舞雩有功体御寒自是不怕,然而弁袭君穿的虽然不算单薄,却也止不住浑身发颤。
杜舞雩转过头不去看他。之前他性命不保,救他是万不得已,而如今在他性命无虞时要时刻提醒自己这人对亲妹的所作所为,万万得忍住恻隐之心。
忽然听得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杜舞雩转头,又见他拿出那块结义时的布条,紧握在手如毕生至宝,也不知是借悲恸遗忘彻身寒冷还是看着布条想着昔日之谊真能给他带来暖意。
从头至尾,他不仅没开口向杜舞雩借些功体御寒,甚至都未依傍着那头老虎的尸身取暖。杜舞雩不禁心中叹息,怎会有这样的人,上天赋予他双唇微动间就可蛊惑人心的绝技,只字片语便让千万教众诚心拜福,如见神祇,却不肯为自己在这冰冷黑夜讨得一点回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