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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踏摇娘 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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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说:“我要她陪我一起练琴!”
这样的要求让仁贵妃有些困扰。她那时坐得久了,身上也有些不适,便摆摆手说:“我累了,就先这样吧,陪琴之事过些时日再说。”
这样一句话打发了众人。谁也不敢再反驳。
杜谣此番七上八下的进宫,出去的时候不再忐忑了,只换成一心的绝望。沉沉哀哀地走在栖那身边。
这一回,她走的慢,栖那也陪她一同慢。她第一次和栖那这样排着走,才体会到他的高,与她,连并肩都难。
他们这样经过细卵石叠摞的□□,也经过大方砖平铺的阔道……杜谣只想皇宫这么大,他们脚下那条路要能长得走不完才好。可谁知道,扬扬长长几里路,纵是三步一挪,竟也不足一个时辰的工夫。
教坊已在眼前。这一进去,他就不再是她的师父了么?
进了合禄宫,栖那继续往沉馆的方向走去。
杜谣原本拐了个弯要回梧桐院,然而走了一半,忽然折身朝沉馆拔腿飞跑而去。
她一口气不歇地又奔回栖那跟前,冲口对他说:“师父,有一首曲子谣儿至今不敢唱,父亲在世时曾说过以谣儿的资质还不能把握得好那腔调,所以唱出来怕被师父笑话,既然谣儿此后不再是师父的学生了,那现在至少听我唱一次如何?”
栖那静静地倒了两杯水,拿了一杯给她,然后挨着桌子坐下,算是默允了。
杜谣喝完水,也没有去弹琴。
只是站在他面前,就着刚润过嗓子,唱道——
“枕风未走,晓雨初湿,边谙着梨树惹墙头。
人尽珠老,月上竹篱,看似燕雀满归巢。
才穿嫁衣,又掩箱底,翻的是匆忙眼前事。
一晌繁荣,两笼春哀,锁将万种风情丝。
踏摇娘呀,和来!踏摇娘,你苦和来!
早踏新弦,夜摇梅琴,癫歇了风狂雨又急。
直到如今,折戟沉沙,见似花殇影成灰。
要甚家国,断壁山川,三千里今日一朝遍。
踏摇犹苦,往年鹤郎,若昔若昔早不识。”
她一边唱着一边摇着稀碎且简单的舞步。在栖那眼前悠悠晃荡,声音辗转而悲怆,从开始的幽怨到后来的冷咽,没有丝竹琴音的陪衬,每个字语从唇间吐出都让人感到心力焦瘁,有种说不出的苦。
栖那记得这首曲子。
掩藏在他自库房中找出来的那卷《还乡》乐谱后面的那一曲,只是,有一点微小的差别,被改动得工整了些。然而那丝帛上的词并没有谱曲。
想来这样的歌,终究还是被杜若昔作了出来呵。
杜谣唱完以后,除了忧伤以外,神情还有些不安。她看出栖那凝视她的眼神里飘着很多疑惑,但又体会不出他的疑惑到底是什么。
只能盲目而又沮丧地低声说:“这是父亲教我的。果然还是唱不好的对么?”
栖那不能言语,望了她良久,才伸手拭了拭她的脸颊。掌心端着,拇指滑经她颧骨时能感到他指腹中细棱的生硬的伤痕。
她才发觉,自己刚才,竟然流过泪。
这会儿,反倒被他越擦拭,越汹涌了。
仁贵妃的旨意不用多久,已传至隋令娘那里。
她第二天只得把杜谣叫去,问她:“你怎地惹恼了贵妃娘娘?”
杜谣脸都青了,说:“谣儿真的不知道做错了哪里,贵妃娘娘恼我了吗?”
“不是恼你,怎么会下旨让我给你另派师父?”
“是不是因为三皇子听见我唱的歌,所以……”她想到这里,又连忙解释说:“是我告诉娘娘,唱的只是些乡村野调,娘娘怕是觉得粗俗,带坏了三皇子。”
“你唱的《还乡》?”令娘问。
杜谣连忙点头,不敢说出《踏摇娘》来。
令娘便道:“我早不是就对叮嘱过你,在这宫里,切不可随意唱它?!”
“谣儿知道错了,辜负夫人的一片苦心。”
“谣儿,你是不是在心里怪我这么久没有让你和其他姐妹们一起到朝中去演奏一场?”令娘问她。语气平平缓缓,也听不出责备,倒让杜谣益发的心慌起来。
她摇着头说:“谣儿不敢这么想,夫人是为我好,谣儿也自知学艺不精,若是在那些大人们面前出了丑,怕连夫人也要连累了。”
令娘轻笑起来,说:“你知道就好。”
顿了一顿,又道:“当时第一眼看你,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本想让你潜心在栖那身边磨练一段时日,一定能教人刮目相看。可现在,让我到哪里再去替你找比栖那更好的师父呢。”
杜谣也懊悔得不得了,垂着脑袋无语应答。
“要不,暂时还先跟着绢绣你看如何?等过段时间,娘娘忘了这事儿,再做安排好么?”
“娘娘她……会忘记吗?”杜谣问。
令娘听了又笑:“听上去本来就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娘娘恐怕也是因为快要临盆,性情比平时多几分焦躁。这话也只得我们在这里悄悄说过便是,这段时间,你自己小心些,多避开三皇子和你栖那师父,久了娘娘自然就忘了。这教坊几百乐官,谁能单记得你一人呢?”
最后一句话,令娘说得戏谑,但听在杜谣耳里,又是另一番滋味。不免酸酸地说:“谢谢夫人厚爱。”
令娘怔了怔,才忽然说:“谣儿,你才十三岁,说到女孩儿家,连及笄的年纪都未到,若是有了什么心计,往后的日子怕是更加难过。这教坊之中的人,谁不是世故过来的……”
“那么长大了,就可以有心计了吗?”杜谣脱口问道。话音未落就觉得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
果然令娘的眼眯了起来。
她望她片刻,然后站起身,叮呤咚隆地缓步移到墙边,在那书写着“踩铃儿”的高匾下,是一幅阔大的七彩图画,上面有身姿曼妙的舞娘,也有垂首吹弹的乐工,或跪坐或蹁跹,工笔中尽是仙袅之气,仿佛真的可以闻听那玲珑悦耳之声。
令娘背着杜谣,看那幅画,问道:“你可知道我十三岁时,这合禄宫教坊中的大师父是谁?”
“不知道。”杜谣怯声应着。
“那时的大师父,名叫杜若昔。”
令娘一字一顿地说。
杜谣在她身后霍然抬头,刚想“啊——”出声,慌忙把嘴紧紧闭上。
令娘兀自继续问道:“只是我始终不曾向他学过技艺,你知道为什么?”
杜谣摇头。令娘虽看不见,却似乎感觉到了。
低低的笑声自她那里飘了过来,她说:“因为他曾对我说过,我若弹琴,那心术与爱恨,自然便在琴符中流露了出来,如果想保护好自己,还是不要学琴的好。”
“夫人……”
这时令娘方转身回来,挨近了杜谣,轻语向她再问:“你又可知道,栖那他为什么不能说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