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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兰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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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是朔安二年。
新登基一年多的皇帝册封卢氏为贵妃,那场隆重的册封典礼,已从曾经的朔王府中纳入教坊之编的乐师栖那也在其中。
上呈的节目名簿里,本记着他的一出大面歌舞《兰陵王》,然而在殿上,他却只奏唱了一曲荒潦凄寒的《飞尘》。
结果龙颜大怒,皇帝说:“既不想唱朕想听之歌曲,还要那舌头有何用?”
次日就命人施了杖责和割舌之刑。
而卢氏那时初为贵妃,竟连求情的话,也没有说过一句。
杜谣听的惊心,只吓得一身的寒毛都往上竖,忍不住问:“师父他,为什么要在那时唱那曲《飞尘》呢?”
“因为他那时候……并不知道圣上想听的是《兰陵王》。”令娘显得意味深长地说道。
“为……”
杜谣本来还想继续问下去。可是看到令娘吁了一口气,又背转过身去,霎时明白了接下去,并不是自己该问,和能问的事情。
就这样怀着满肚子疑惑与惶恐,告退出来。
她从聆馆出来没走几步,路边是几棵小株的垂榕,有只暗黄色的幼虫悬着根细丝长长地垂挂下来,横在半空间,她差点就撞上。
自打让蜈蚣爬过以后,哪怕是这样无毒无害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虫子,都会让她觉得害怕。于是伸手把丝拉断了,虫子落在地上蜷成一团,她又赶着上去踩了两脚才放下心来。
只是踩完了,看着那混在泥土间已难分辨的尸体。忽然就想,自己的性命、师父的性命、绢绣云僖的性命、甚至是隋令娘的性命,看在皇帝眼里,也不过如同悬于丝的一只弱虫,随他去踩踏。
抑或是,连踩踏都失去必要。等着什么时候风一吹,也就完结了。
这以后,杜谣又回到了绢绣门下。
绢绣起初是不情不愿的,但又没办法。
就对杜谣说:“你在我这里可不许再耍什么手段,我可不像栖那师父那样担待得起你。”
杜谣委屈地说:“我真的没有耍什么样的手段,只是害怕夫人,害怕待在这里,如果现在还有一分机会能让我回乡下,哪怕过得再穷再苦,都是愿意的。”
“怕夫人?”绢绣惊讶地扬起眉角。
杜谣便把当日在栖那门外听到的令娘的谈话告诉了她。说完抓着绢绣的手臂说道:“绢姐姐,你帮帮我好不好,帮我离开这里,我想回家。”
绢绣瞪住她看了半晌,才无可奈何地说:“回家?我若有那本事能帮你离开,自己倒早就走了。”
她的话令杜谣颓然地收回双手。
初进宫那段日子,脸上明快的颜色都不复再见。原本青涩秀气的脸蛋,一天天地添上灰黯的模样。
绢绣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的头,说:“这才不过两个月,就变成这样,以后的两年、十年、二十年,你又该怎么办呢?”
杜谣那张小脸顿时更加死灰了。
绢绣又说:“这样的话说出来,通常想死的心都会有的是不是,可一年一年还不是就这么照样过了,只要凡事不往歪里想,在这儿活下去的姐妹们,谁不是图个太平就好。”
“可是,夫人她……”
“夫人的话,你也别太当真了。越是到了她这般地步,过得越苦。偶尔发发牢骚也是常有的事。”
绢绣轻描淡写地就这样打住了杜谣的困窘。即便是她还有余悸,也没法再说出来。
只是一再地点着头。找回过去乖巧的那个小杜谣。
然而,就在绢绣教过杜谣如何在宫中平安消磨的几天以后。
内宫的一场骤风急雨已喧然而起——
仁贵妃半夜破水,当时在宫里守喜的只有两位专伺嫔妃们的稳婆,慌得太医馆中御医们忙不迭地奔赶来。混着些许血色的羊水已经泼得满床都是,将她整个人浸泡在里面,可谁也不敢搬动。
一位稳婆颤手颤脚地对御医道:“光是这样出水,也不见娘娘喊痛……”
当时仁贵妃其实是在喊叫的,只不过因为惊慌,下腹的疼痛却久久未至。这和她当年生三皇子时截然不同。
御医诊了脉,脸然就倏然难看起来。这时外面传报声道:“皇上陛下驾到!”另一位稳婆匆忙跑出去,挡在门外,对太监说:“娘娘正在生产,这屋子万万进不得的,还请皇上在外殿等候!”
皇帝听了也就没有执意要进来,不过却宣了个太医出来询问。太医禀道:“正在诊脉,娘娘的产痛还未开始,尚需要一些时间。”
皇帝就奇怪地说:“那为何早早就通知朕,说她要生了?”
太医说:“只是有了临盆的迹象。”
皇帝皱了皱眉,里面仁贵妃凄厉的叫声又传出来,他便挥着袍袖道:“怕是已经痛了,快去快去……”
然后再让人在外殿伺候着休息,说:“一有消息即刻告诉朕。”
寝宫里,稳婆不断地哀求道:“娘娘不能再叫了,这会儿把力气都叫完了,等等到关键时候倒是更使不上劲头。”
仁贵妃听了深吸了几口气,唇都有些发白,好半天转出几声呻吟,才虚弱地问:“太医,究竟是怎么回事?”
稳婆贴着她的肚子听了半晌,对太医说:“声音十分慢,几乎要听不到了。”
此话一出口,在场的数人无不满身冷汗,惊虚着不能说话。
突然仁贵妃又大叫起来:“痛……”
这时产痛,方才开始……
足足过了三个多时辰,天色已有微亮。守在门外的太监又跪着禀报皇帝道:“陛下,娘娘怕是难产,羊水快尽,可胎儿至今还没有动静。太医说……”
皇帝急急问:“太医说什么?”
“太医说恐怕只有下药将胎儿逼出来。”
“下药?”皇帝本来半躺着,这时用力一拍龙榻,坐了起来:“为什么要下药?!”
太监吓得一把趴在地上说:“太医说,若再不用药将胎儿逼出来,只怕胎死腹中,贵妃娘娘的性命都难保。”
皇帝没有立即回话,他紧紧攥着拳,从鼻翼两侧斜出的纹路,因绷紧的面容而变得更加深锐,那冷断的痕,像是就要跳脱出来了。太监匐在他脚下,额头抵着地面,不敢抬起半分。
半晌皇帝才又问:“胎儿可是确定死了?”
“婆婆说几乎已无心跳,太医说就算有一线希望能活着生下来,恐怕也不吉祥。”
“一群废物,为何到此时才诊得出来?”皇帝的脸色终于阴戾了起来。
“陛下饶命,奴才只是转述太医的原话。”
于是皇帝便下令道:“传告太医,立即用药,不过此事朕不会轻易饶恕。”说罢又召来身边的太监怒冲冲地吩咐:“朕要上朝了!”
太医和稳婆接了旨后,就已明白自己的性命,恐怕也要随着这位无法踏足人间的小皇子而消亡。
此时仁贵妃正昏迷在那一滩湿漉漉的锦絮之中,饶是彩缎流苏,也早被这场惨烈的挣扎给整得七零八落不堪入目。
一如她美艳无双的容颜,血色尽失后,那片苍白,竟是教人不忍卒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