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第一章 春莺啭 ...
-
朔安十二年的春天。
南方正值风光大好采桑时节,北方却依然是乍暖还寒的料峭天气。
但渐渐,已有燕雀飞回,那水井边丛生的竹子,也自灰蒙蒙的疏冷中摇曳而过,日益碧绿。
杜谣收了冬衣以后刚经历一场伤寒,鼻头被擤得红通通的,说话时的腔调还带着些许混沌。然而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来邀。
一早小太监就送来薛尉的一封贴子。
杜谣只是低声说了句:“又是他。”不过神色里却并没有不耐烦。
同屋的几位姐姐调侃着问道:“又邀你去做什么?”
“说是游船。”杜谣哭笑不得地说:“前两天便是陪一位张大人游船才伤了风,这会儿还没好全,又得去。”
一个乐官就笑:“京城这面翠湖的深浅,都教你给看透了。”
“可不是嘛。”杜谣嗔怪地说。偏偏这封贴子,她不能不去。
薛尉是吏部尚书薛怀谦的独子。
用他本人的话说,便是自三年前在太子的筵席中被杜谣的音色摄去了心魂。
这一摄,也过了三年。
三年。
琴师栖那的名字几乎再也没有人会提起。沉馆门上的锁三年未曾开启过,早就风雨锈蚀了。
仁贵妃依然是贵妃,虽说未能册为皇后,但看上去还是如从前一般光风霁月,让人难以相信这样的人也曾自鬼门关前绕过了一圈。
被栖那的污血惊出的死胎,这样的说法,倒也由不得人不信。处死了栖那,仁贵妃便再没有任何过错。何况那倾城的姿容,一如往昔。
杜谣也长高了不少,身段里逐渐透出玲珑的曲线,容貌上也平添了许多瑰丽的颜色。
有时候看着镜中自己的那张脸,仍然会觉得陌生而遥远。像冷眼看到的一个无关的别人。
就是那个别人,成天嬉笑弹唱在浮世里周旋。每每音歌绕梁,都不信是自己唱的。
杜谣越来越少在人前弹琴,她跟着绢绣学唱歌,学了一年,上的场次便多了起来。而隋令娘安排她的事,或许是有心的,让她远离了琴曲——她与令娘之间,不知从何时起,竟有了某种难以言说的默契。
彼此的关系,就如同令娘足尖的铃,动辄响,一步一试探。
所以,也只有她偶尔被邀出宫陪同游玩的时候,才会依着情势奏一两曲。
像今日这样,伤风还未完好,与其唱歌杀了风景,不如闭上嘴巴弹琴。
她抱着父亲的旧琴过去。薛尉派了人在宫外接她到翠湖的船上,他的船倒是一点都不奢华,比起那些京城富贵人家的阔绰装饰与陈设,这一只算是丝毫不起眼。不知情的人看了,也只会认为是个寻常人家来凑热闹。
杜谣让一个棹头上来迎接的丫鬟搀着上了船,这时也有个年轻男子弯着腰从舱里掀了帘子出来。穿着月白色暗花的袍子,发顶插着嵌了青玉的象牙簪子,整个人俊朗、干净,像千代兰一般的清逸与高贵。
他一抬头看见杜谣,就满脸歉意地说:“刚刚才听说杜姑娘你病了,不该让你又来湖上吹风。”
杜谣笑笑说:“已经好了,多谢薛公子关心。”
薛尉也跟着笑道:“那我让人暖些酒来。”一边把杜谣请让进舱中坐下。
杜谣看了看他的脸问:“薛公子是遇到什么好事了么,笑得这样开心。”
薛尉点点头:“杜姑娘果然眼光厉害。”
“谣儿能问是什么好事吗?”她应着他的期盼继续问下去。
“呵呵,是我同几位友人与太子殿下年前打的赌,这回终于要赢了。”
这下方才挑起了杜谣的好奇心,追问:“什么赌?”
“赌他今年一定逃不过选妃之事。”
“选妃?太子殿下又要选妃了么?”杜谣问,每年都听说,每年太子都不肯选。就拖到了现在。
“可不就是又嘛,我听说皇上很快就要下旨了。看太子他今年又要找出什么样的借口来,一想起这个便觉得有趣的很。”
杜谣状作不经意地问:“太子殿下为什么要找借口?”
薛尉低声对她解释道:“记得皇后娘娘在世时,曾经口头为太子允过一桩婚事,太子当时并未太在意。到了前几年再问皇上,皇上却不记得了,允的是哪家更是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听从贵妃娘娘安排,说要在京城里大选。一听说是仁贵妃的意思,太子自然是不愿意。”
杜谣听了连忙惶恐地说:“这些事,谣儿还是少听少懂得为好。”
“无妨无妨,我悄悄说了,你就当没有听过好了。”薛尉一点也不以为然。摆着手,还是满脸的笑呵呵。
于是杜谣故意说:“太子殿下选妃,又不是薛公子你娶亲,也值得公子如此高兴啊……”
薛尉说:“如果真是我娶亲可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要知道,我们几人当日和太子约定的是,输的那方要当众跳一段胡旋舞。”
杜谣扑哧一下笑起来说:“太子殿下也会跳胡旋?”
薛尉说:“不会,所以我才高兴。”
杜谣不由地深深望他一眼,薛尉长她几岁,又是千骄百宠之下的世家子弟,然而她三年前认识他时,他便是这样的单纯直接,到现在,竟一点变化也没有。
果然是命里矜贵,不曾遇过人间的冷暖。
他望着杜谣的时候,眼神总是清澈如湖水,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心里去。从这双眼中,杜谣至今还没有看出他对自己有所贪恋。
他着迷的,仿佛只是她的歌声而已。
旁边的丫鬟把琴案摆置好以后,杜谣说:“今天嗓子还有些痛,弹琴给公子听可好?”
薛尉不以为意地说:“随杜姑娘高兴。只要能应着这些湖光山色,在这里添上几分景致便好了。”
“这倒不难。”杜谣忽然变得有些俏皮地说:“不过……”
“不过什么?”
“我弹一曲,公子倘若觉得好听,就答应谣儿一个要求,这样可以么?”
薛尉在他的长椅上斜躺下来,舒舒懒懒地说:“这个容易,只要是杜姑娘手下奏出的琴我都会叫好,有什么要求也都随你提,想要什么便任你开口。”
这时舱外的酒也已温好,侍从端了两杯进来,一股醇浓的香气瞬时弥散开来,在此又添上了几分暖意。
杜谣先弹了一首《春莺啭》,听到薛尉叫好,然后就说:“薛公子,其实谣儿只有一个请求。”
“你尽管说。”
“薛公子时常进宫,可曾听说这两年三皇子殿下让贵妃娘娘看管得很紧?”
薛尉微微想了想便说:“好像是,说不能负了皇上的欺许,要严加管教,所以连三皇子最喜欢的琴都不许弹了。”末了,又补上一句:“真是可惜……”
杜谣也垂着眼叹道:“的确是可惜,若要师父知道,地底也不会开怀的。”
“绢绣姑娘?”
薛尉吓了一跳。杜谣师从栖那的事,在栖那死后,便再少有人提及了。并非是谁在刻意回避,而是,那时光真的太过短暂。短暂得让人总是难以记住。
杜谣涩然笑道:“当然不是绢姐姐,是栖那师父,他曾教过我和三皇子殿下弹琴。”
薛尉也听过栖那的名字同,恍然悟道:“哦,是他……难怪杜姑娘的琴声竟如此悦耳。”
这时杜谣便从琴案后面走了出来,跪下对他说:“所以,谣儿只请公子帮我一个忙……”
她那满怀期盼的语调反倒让薛尉莫名地拘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