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摇娘》缉商

28、第六章 花前 贰

　　杜谣看了一眼还站在另一端的倩儿，见她悄悄地对自己摇了摇手，便明白过来，于是对三皇子道：“听夫人说娘娘曾经下过令不许再教习殿下学琴，奴婢能有几个胆子，敢违抗贵妃娘娘的旨意。”
　　三皇子马上一脸的不高兴：“那现在我下令，你也敢不从？”
　　杜谣又跪下来回道：“奴婢一条贱命，还不都听由殿下宰割，如今又是在宫外，哪里得罪了殿下们，就是死在路上恐怕都无人得知。便像三年前，奴婢就算当日被那些蜈蚣咬死了，在外人来看也不过是奴婢自己活该。”
　　一番话说得三皇子有些心虚了起来，嗫嚅道：“本来就是你活该……我又不是故意的……”
　　这时倩儿也连忙过来解围：“殿下就不要为难杜姑娘了。”说着一边对他朝太子的方向使了个眼色道：“这会儿是太子殿下与薛公子要听琴……”
　　但三皇子看也不看他们，只觉得面子挂不住，气冲冲地吼了句：“过去有师父帮你，师父死了又有大皇兄帮你，就是没有人来帮我！”说罢一转身蹬蹬蹬地冲下楼去了，倩儿也顾不得其它，只好慌里慌张地跟着他跑下去。
　　直到脚步声消失，杜谣仍跪在原地，低着头咬住唇，不知想些什么。一会儿才见月白色袍子掩住的半双脚面出现在眼底，抬头一看，是薛尉。
　　他微笑对她说：“还不起来？太子殿下可没让你跪着。”
　　她这才胆战心惊地望一眼坐在桌后许久都没作声的太子，见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惯常的那种不耐烦，甚至还隐约有点意犹未尽。
　　这样的神色令她不安。
　　她缓缓起身，一边低声赔着罪：“奴婢扫了殿下和薛公子的雅兴，真是罪该万死。”
　　太子这才说：“够了，今天你说了不少个死字，再说下去就真有些扫兴了。”
　　于是她慌忙又闭上嘴。
　　薛尉倒一点都不介意，温和地说道：“太子扫兴没关系，我的雅兴还很多，走吧，你陪我去看桃花。”
　　“桃花？”
　　杜谣瞟一眼黑漆漆的窗外，星月全无，寥寥寂寂，若非间或被吹送进来的花香，哪里有人能知还有桃花的踪影。

　　直到了近处，也不过是满脚的泥泞，被雨水泡了一天的土地踩上去并不舒服，无边无垠的树林在眼前摊出一大片，又被横七竖八的枝桠给切得稀碎。
　　偶尔有一两瓣花朵落在手上，才能看清浅淡的粉色。
　　杜谣沉默地陪薛尉一步步走着，不明白他究竟喜欢这里的什么。
　　薛尉也仿佛猜到她的心思，说道：“花开了自然是等人来赏的。”
　　杜谣说：“那不如等天明时候再看，粉艳艳的只怕都开到天上去了，才真是招人喜欢吧。”
　　薛尉摇头说：“花的美，为什么要分昼夜，此刻它不过是在你的眼里不美，其实自己，依旧是清香漂亮，并没有变化。”
　　杜谣听得呆住，半晌才又莞尔陪笑：“薛公子果然是难得的高雅之人。”
　　薛尉又问她：“你知道除了桃花好看，我最喜爱这里的是什么？”
　　杜谣说：“谣儿愚昧，公子就别让我猜了。”
　　薛尉说：“我最喜爱的是它们的自在，明明该是不起眼的小花却能一开成林，哪怕在其中种上一株国色天香的牡丹，也敌不过这般铺天盖地的美。”
　　杜谣望着他，简单澄澈的气宇，在夜色之中显得格外明亮高洁，即便是湿漉漉的晚风袭来，也似乎根本浸染不了他的身子。对她而言，竟像是隔了一重天……
　　她不由地苦笑起来：“话虽这样说，其实公子心中不也正拿它与牡丹比较么。花开在这里，公子看它们是自在，然而旷野上任这风吹雨淋的，谁知道它们有没有无奈。”
　　薛尉被她的话冲得许久开不了口。
　　最后才低喃几遍：“原来是这样……”又捶捶头道：“原来真正愚昧的是我。”
　　杜谣看他这番举动实在幼稚得紧，禁不住卟哧笑了起来。
　　薛尉放下心来，也笑着说：“还以为杜姑娘生我的气呢，现在看来没有。”
　　杜谣说：“且不说谣儿刚才的冒犯之辞，薛公子又不曾讲错什么，有什么可生气的。”
　　薛尉显得十分正经地说：“我菲薄了这些可爱的花朵，就是大错。”
　　杜谣还是笑，一时竟把先前听见遇见的事都忘了。

　　次日一早杜谣来找三皇子，先是道了昨晚的歉，但三皇子还是一脸别扭，连倩儿的劝也不听。
　　于是杜谣便试探般地问：“教殿下弹琴，奴婢是万万不敢。若是殿下真觉得路上无聊的时候，奴婢就来教殿下唱歌如何？”
　　“唱歌？”三皇子这才略略有了点精神。
　　杜谣说：“殿下还记得当年在合禄宫那次，你听得奴婢唱的乡谣么？”
　　三皇子想了想，摇头：“不记得了。”
　　又说：“你再唱给我听听。”
　　杜谣便轻轻哼了几句《踏摇娘》的调子，三皇子听了飞快地点头道：“好像听过，你教我啊。”
　　一副跃跃欲试的口吻。
　　倩儿在边上说：“殿下别急，待会儿便要启程了，这路上有的是时间。”
　　三皇子呵呵笑了两声，才作罢。
　　后来倩儿端着三皇子洗过脸的盆子，同杜谣一并出来的时候，就对杜谣悄声道：“还是杜姑娘聪明，不然接下来这一路，殿下少不得要拿你来撒气。”
　　杜谣回了一笑，也没说什么。
　　一拐弯正遇上太子在他那房间前，靠着走廊的扶栏正往外面看，两人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太子瞟了她们一眼，对着杜谣说：“怎么，你也要去伺候三皇弟的吗？”
　　这句话的口气听上去其实也就是寻常一问，但不知为何杜谣却有点心慌，垂头说：“奴婢是特地来向三皇子殿下赔罪的。”
　　“哦，他饶过你了？”
　　倩儿插话道：“三皇子殿下原本就没有责怪杜姑娘的意思。”
　　太子盯着倩儿手上那盆子，还有半盆水在里面晃荡晃荡，语调骤冷下来，说：“你下去！”
　　倩儿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吓得“是”了一声，就连忙跑下楼去。
　　然而倩儿一走，杜谣身边霎时觉得一空，就剩了面前气势逼人的太子，更加的不知所措起来。只恨不得能卟通一声跪下去了事——这些年伺奉人习惯了，但凡跪着的时候，仿佛心才能安稳些，人才能长久些。
　　可是膝盖却绷得僵直，想跪都跪不下去。她只是慌，找不到理由。
　　“嗯，他饶过你了？”太子又问了一遍。
　　“是。”她回答。
　　“他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哄了？”
　　杜谣道：“奴婢不敢哄三皇子殿下。”
　　太子顿时厌烦地喝道：“问你话最好安分些与我答，和我伶牙俐齿可是没什么好下场！”
　　这次，杜谣总算跪了下去。
　　双膝敲得地板咚的重响，连太子脚下都跟着震了震。
　　她匐着身子说：“奴婢所说的就是实情，太子殿下若觉得奴婢有哪里做的不安份了尽管处置便是。”
　　把太子看得既好气又好笑。
　　他无语了片刻，忽然蹲下身子，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得她不得不抬头迎视着自己——凉凉地对她说：“无风不起浪，我看你，倒比梁韶还更有小题大作惹事生非的本领啊。”
　　杜谣一颗心都提到了喉间。
　　望着他的双眼就好像走进了一个漆黑的没有光的山洞，有着难以言说的惊惶。可又不敢、也不能不看下去。
　　他那只手的力道不轻不重，使她的整张脸高高地仰起，许多东西都梗在喉咙里上不来又下不去，只觉得让人紧紧捏住了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