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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八章 醉浑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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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谣其实很少唱这样喜气又豪壮的歌,然而像是把一窝子气都顺势吐了出来,直到唱完,人也轻快了不少。
听着鼓声一歇,堂中寂静,谁也不敢先叫出好来,都望着太子的反应。太子冷哼一声道:“怎么,难不成当真教坊里的声音及不上这济州府里的乐师?”
席下那些官员们这才极尽夸溢之辞,都说今日耳闻了,才知道什么是仙乐,什么俗音之类的。
这些赞美杜谣此时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惦着大逆犯上的事也做了,现在再想来请罪,恐怕为时已晚。虽然并未后悔,可心中仍难免有点惴惴不安的,不知接下来还要怎么应付太子那阴晴莫测的脾气。
不曾想到的是,太子反倒没有再为难她,甚至连看也没有看,只是又喝了两杯酒后,就说疲惫,要回驿馆里休息了。
就这样散了席。
直到了住处,杜谣都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放过。“也许是太子醉了,也许明天醒来依然会来继续找我的不是……”
她躺在榻上想,翻来覆去又睡不着。
自从出了京城,杜谣便又有不能入眠的毛病。每天躺着的都是不同的床褥,浑身盖的是陌生的僵冷的气息,无心事时便睁着眼睛瞪天花板,有心事时便闭上眼想心事……
脑海中那些流水般轻奏的弦,仿佛永不能歇止下来。于父亲的指下,于栖那的指下,纷纷扰扰地一直响。
这个晚上,还没有烦恼完太子的事,果真又开始响了——“花未开,已所思。及见花开抖罗衣。情浓与薄尚有期,不择今日更何时。花事未到香已尽,魂断中宵知不知。”
嘈嘈切切的如同要冲破耳膜……
杜谣倏地坐了起来,这声音仿佛才能止住。然而她的动静惊醒了身边的一个宫女,低哝了一句不知什么又翻过身去。
杜谣怕再吵到人,只好披起衣裳,窸窸窣窣地出了房门。
她常常有错觉,以为自己这些年都快成了一缕幽魂,每每夜半就飘出来看月光,没有月亮的时候看星光,若连星光都没有,也能怔怔地望天,仿佛望得久了,目光能生出双翅,飞进云空。
偶尔也会觉得,天上一定有谁的目光,是和自己对视着的。是始终在凝望着她的。那是到死都阖不上的双眼吧。
杜谣一边静静地沿着屋后花园的石路走,一边想到太子席间问过的三皇子:“你可知悲是什么,冤是什么?”
不由地泛起冷笑。
他们都可曾明白么?
忽然左侧不远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把她吓了一跳。寻声看过去,那边已是围墙了,被大丛的散尾竹与爬壁虎掩着。而那响动过去后,还有轻微的沙沙声,杜谣半惊半怵地走近,只想着千万不要是蛇才好。
结果小心翼翼地检视着草地,先是看见一滩秽物,再过去,便是裹在乱藤草蔓背后的一团黑影。“是谁?”她小心地问。
里面立刻传来更小声的一声“嘘……”
杜谣这才放下心来,想必是个醉汉,但一想到醉汉二字,忽地头皮就麻了,忙跑上前去把那些藤枝拔拉开——果然是太子蹲缩在墙根,一见到她还“哇”地叫了一声,又把草藤都往身前遮。
杜谣哭笑不得地在外面问:“殿下躲在这里做什么?”
里面却没有回应,让杜谣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时刚才她走过的石路上又响起脚步声,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是谁,整个人已经猛地被一只手抓了过去,脸颊重重地撞在太子身上,竟有些粘腻的潮湿,她回神一看,才发现他胸前有一小块,赫然沾着些许秽物,看就知道才刚刚呕吐过,所以沾了些在衣服上。
便是这污浊恶心的气味,让她忘了此刻正被太子拉进草丛,连扑倒的姿势都极为怪异。太子也不看她人,还在比着噤声的手势,悄声道:“不要吵,是我爹来了。”
杜谣听得这话,本能地翻了个白眼,又忍不住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果然不是梦游。而附近的脚步声也渐渐清晰了些,透过缝隙就着月光,也能看清是巡逻的两名侍卫,她和太子都屏着气,眼望着他们走到路的尽头又折了回去。
直到再走远,脚步声完全听不见,太子才一把又推开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吐出的同样是刺鼻的酒气。杜谣也不敢掩鼻,只有种恨不能醉死的是自己的无可奈何。
又想起刚才撞了一脸的脏,于是忿忿地用衣袖擦了擦脸,却怎么也擦不掉那味道。
太子仿佛这时才发现她,瞪着她的举动,有些不悦地问:“娘,你在干嘛?”
杜谣那只手顿时僵在脸上,整个人都呆若木鸡像刚被浇下一瓢水银。想干脆用力一掌拍下去能随便拍醒个谁算了,不知楞了多久,终于笑起来……
她蹲在那里用胳膊圈着,把脸埋在膝盖中,是真的畅快淋漓地笑了一场。
一直到笑够了一抬头又看见太子显得莫明其妙的那张脸,还是想继续笑,越看越想笑。
连太子都被她笑得有些恼羞成怒了,霍然一甩袖子站起来,但恐怕是蹲得久了,又一屁股摔回地上。杜谣见他狼狈得实在有些可怜,才起来拉他。
她把他半拉半拽地带到一座假山旁边,由着他又挨着石壁软软地坐下。
这里比刚才的草丛之中要明亮得多,太子的头枕在一块凸出的石块上半仰着,经过刚才一番折腾,整个人似乎已开始昏昏欲睡,月光铺得他整张脸惨青着,连唇都有点泛白,那些乱发糊在脸上,打乱了原本玉石般漂亮的脸庞,便连醒时的嚣张气焰此刻都像一张斑驳了的面具,不能安好地挂在脸上,只现出那整片无辜的孩子气。
杜谣此时又再笑不出来了,也无暇看他,忙着去井边打了一桶水过来,湿了湿手绢,给他仔细地擦拭了起来。
也许是在梦里被井水的冷凉刺激得不舒服,他开始显得有些烦躁,伸了只手像赶苍蝇般地盲目挥着,每次杜谣的帕子稍微一碰着他的脸,便被他挡开。最后杜谣实在有些忍不住,轻声喝斥了一句:“你别乱动!”
他倒果真就听话了,再也没动,竟这样沉沉地睡过去。
再到太子醒来时是被石上的露水湿透了后背,冷得一瑟缩,便坐醒了。
迷迷登登地看了看四周,只觉得陌生和意外,想起身时四肢都有些发软,才看到双掌上有几道像是被乱刺刮伤的红痕。他坐在那儿回忆了一会,却一无所获,只感到昨夜整夜都是黑沉沉的,从知府府上离席之后的记忆,就像被拦刀砍断般的,半点线索都没有。
是谁把他丢在这潮湿冰冷的屋外。
那些随侍的宫女与侍卫们都到哪里去了……想到这里开始头痛,他又勃然大怒地,刷一下就站了起来。
后来回到馆内质问他身边宫女。宫女都吓得磕头连连说道:“不是殿下自己说要好好在屋里睡一觉,不准任何人打扰的么?”
他便也哑口无言,想到自己会这样说倒不算什么意外。
意外的是,总有些清脆却又诡异的笑声,始终盘桓在那懵懵懂懂的记忆里,既抽剥不出,亦消除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