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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十四章 白头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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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为名字的事情懊恼了一会儿,可是却不见杜谣有反应,凑过去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
想想今日跟着他,跑了不知多少山路,瘦弱如她也早该体力不支了。
他看她抱膝在那里蜷成一团,仿佛让人从脊梁抽去了支撑,醒时的生气在这时看来荡然无存,披散的长发把人都盖去了大半,那黑影瑟瑟可怜得像团枯败的蛹。
连抱起来的时候都感觉轻飘飘的。
太子把她抱到席上想给她盖一角被子,她居然也没有醒,反而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襟把脸往里捣了捣,轻呓了声:“师父……”
太子心中一抽,当时便想一掌拍开她的手,可是低头看她眉锁得紧紧的,脸色苍青像灌铸了多少悲愁在其中,就是拍也拍不散——此时便是有满腹的郁闷,也难以下手。只好顺着她的姿势,别扭地躺下来,整颗心都奇怪地悬着,他愈觉得疲累,仿佛跳动得愈发欢快。
太子身边并不是没有睡过女人。自他成人后,东宫里特意安排的宫女有几个看得顺眼的眉目妩媚的,也都侍过寝。
只是在他怀里叫出别人名字的倒是头一遭。忽然有种颜面尽失的不甘心。
他想起栖那这个人,当年卢氏嫁入朔王府时,他就认识他,只是现在脑海里已无论怎样都想不起他的样貌,只有琴。对他的记忆就像只不过是坐在琴案后弹了一辈子的哑巴。
尽管栖那被割舌是后来的事,可在太子的印象里,倒仿佛他天生就哑了一样。除了卢氏,也不见他与谁正经说过话。
想到这里,他颇有些恼怒地又瞪了杜谣一眼,不明白一个身世卑微的哑巴有什么可怀念的。非但怀念,还妄想为他报仇。
真是天真!他望着她忧伤的脸庞,不禁暗自嘲笑起来。然而当那笑容溢出嘴角的时候,又发觉不对。
发觉真正可笑的人,或许是他自己。
第二天杜谣是被鸡叫声吵醒的。天还未见一丝起色,就此起彼伏喧腾不已,让她有种梦里回溯到家乡的不真实感,再一看身边沉睡的太子,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先冲出房间再作思考。
老妇人已经在灶前煮饭,听到开门的声响转头来看,杜谣尴尬地笑道:“婆婆起得真早。”
老妇点头说:“上了年纪便都是这样,没有多少觉好睡了。”又问:“姑娘和公子昨夜可睡得安稳?”
杜谣的脸顿时火火地烫了起来,小声应道:“睡得很香呢。”
连她自己也觉得意外,一向浅眠的她怎会爬到太子身边都不自知。想到这样难堪的景像,又用力地甩了甩头,走到灶前坐下说:“我帮婆婆烧火吧。”
似乎这样才可以分散点心神,只是炉火呼啦呼啦的扑腾着,那脸上的滚烫始终降不下来。
杜谣一边添柴一边问道:“婆婆,今日那些人还会下山么?”
老妇道:“会的,天亮了一定还会来搜查。你们最好赶在天亮前离开。”
“这里离县城有多远?”
“三四十里吧,抄小路走,路不好倒真有些费事。”老妇说着看了一眼杜谣问:“姑娘的脚伤好了吗?”
杜谣愣了一下,才醒悟到她说的是自己脚底的擦伤,点头说:“好了。昨夜敷的药草真是管用,已经不那么疼了。”
老妇说:“以前我那儿子,便总是浑身挂着伤回来,都是用这些药草给治的。”
“婆婆的儿子呢?”杜谣问。
老妇慢慢地搅着锅里的粥,犹豫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山寨里的那头头,便是我儿子。”
灶里冲出来的一阵烟把杜谣呛得直咳。她用手背挡着口鼻,难以置信地抬眼望着眼前的救命恩人。
老妇也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凄凉地笑道:“他也曾经是前朝的一名将军啊,没想到兵败了,皇上也被囚了,剩些个没死的残兵旧部沦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我劝他便守着这家乡耕田种地,只求太平地过日子,他也不听,还反过来横行乡里。这里的乡亲上了年岁的,谁不是看着他长大的,也是看在我是个一只脚踩在棺材里的老太婆了,所以才没有为难我……”
说着老泪已是纵横。
杜谣黯然道:“曾经铁马峥嵘,这经历过上了马的风光,又岂能甘心再翻身下来。”
老妇诧异地看着她说:“姑娘年纪轻轻,竟明白这番事理,真是难得。”
杜谣也苦笑说:“我也是靠伺奉人为生,不看透这些,怎能活得下来。”
老妇人尤为怜惜道:“当年在京城的府里,可不也都是像你这般大的丫头么……”
杜谣就问:“原来婆婆过去也是京城中人啊。”
“是啊……”老妇摇着头叹息:“当年的将军府也真是不敢再想了,现在说起来都像是场梦。从先夫到小儿,都是替朝廷立过功的。有一回皇上亲驾到府上,还带了那个杜若昔来,真是我一辈子听过最美的声音了。那些年里荣光一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今日。”
“是么,竟连父亲都……”
这时太子正巧从屋里走了出来,杜谣忙收住嘴,把头掩在火光之下,拿着一根柴枝在灰堆里反反复复地拨拉。
后来粥熬好了,各人喝了一碗。老妇又兜了些干馍用布包着给他们,嘱咐他们带在路上。
杜谣自然又是千恩万谢。太子想了想,便拔了头上惟一值钱的一枚白玉簪子送给那妇人。老妇人双手一颤,突然朝他跪了下来,连连磕头道:“老身早就知道公子是从京城来的贵人,前些时候听到小儿在密谋要劫宫里出来的车队,虽然不知道详细,可如今大人福大命大从他手里逃出来,我也不求报救命之恩,只求大人看在老身分上,日后能饶过我那不孝子一命!”
太子和杜谣均是一愣。但太子旋即平静了过来,正色问道:“你是要我纵容他谋反朝廷?”
老妇道:“我不懂国事,也不问国事,如今只求个太平,说服不了那冥顽不灵的不孝子。若大人为难,便把我这条老命拿去抵了吧。”
她的前额在地上叩得咚咚直响,看得杜谣心里着急万分,只想冲过去把她扶起来,然而在太子眼皮之下,终于还是不敢。便紧紧地盯着太子,看他会如何出手。
太子让杜谣逼视得难受,思索了片刻说道:“这些事等他真有本事杀到京城以后再说吧。你先起来。”
杜谣顿时松了口气,匆忙上前把老妇人搀起来,劝道:“婆婆护子之心是人之常情,我家公子的心肠素来仁慈宽厚,再说抓人的归抓人,救人的归救人。这次的救命之恩可掺不得半点虚假。所以婆婆的恳求,公子一定会记在心上的。”
她背朝着太子信口开河,便觉得背后要被熊熊的目光烧出个洞来,也只当它是错觉。
老妇颤巍巍地起身后,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太子,太子一时放不下脸来,只好点头说:“能应允的便只有这样,君子一诺驷马难追。若今日承得太重,恐怕往后反而难办了。”
他还是把簪子放进老妇的手里道:“这个婆婆就留着吧,真有事的时候,拿它到京城吏部薛尚书府上找薛公子就好。”
快要辞别的时候,杜谣又突然想起点什么,停下来问那老妇:“婆婆可还记得杜若昔当年在将军府上唱的是哪一曲?”
老妇一口便答说:“《白头吟》。”
杜谣朝她笑道:“这曲子我也会唱,只是这里没有琴,婆婆可想听?”
“当然想,当然想听……”老妇人显得有些激动起来:“还以为有生之年,再也听不到人唱了……”
“颜如花落槿,鬓似雪飘蓬。此时积长叹,伤年谁复同。”
未有国仇家恨的悲壮,只是红颜白发的无奈。世间女子,一生都如空度。
杜谣唱完,趁着天色微亮,便和太子匆匆地离去。走出了许久,再回头看,还仿佛有道垂老的身影依稀地摇晃在晨雾里,白发苍苍,一梳红尘过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