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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之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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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十五
其实普通的琴声很小,最远传不过方圆百尺,但此人的琴声却蕴着雄浑内力,铮然之声如金戈铁马,绝尘千里,撼天动地。
再观阁下战事,皇城禁军行动迅捷,但疾速中又自有章法,似是有人在实时指挥,可并看不到指挥之人。
“这是——?”
“知道阵法贵在何处么?”
无梦生毫不迟疑地回道,“应变。”
“不错,”贤皇目不转睛看着战局,又道,“年前城主进京之时带来一份宫城防守迎敌的阵法图,交与禁军操练——”
一直观战的城主首次舍得将目光离开战场,一脸狐疑地望着贤皇,“那时你就知道这阵法从何而来了?”
“然也,如此以音律配合指挥调兵的阵法,除了他,还有何人想得出来。”贤皇明显语带自豪,仿佛这阵法排布是出自他自己一般,“只是这种极为灵活的阵法,需要即时统一的指挥以及被指挥者快速的反应,大概没有任何一种指挥方式,比得上以音传讯了。”
虽是方才已经大致猜出了这琴声奥妙,但此刻得到贤皇亲口证实,无梦生仍是感佩非常,复又将目光重新凝聚在战场之上,细细观察琴音与兵力走位调度之间的关系,渐渐也摸出了些关窍。
而越是深入了解,无梦生便越是紧张惊叹,一时竟是冷汗涔涔,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兴奋,亦或只是被战争的场面所震撼。
这阵法能变化得如此精确迅速,行云流水毫不生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施令者下达的指令极其简单明确。而越是简单有效的指令,施令者所要思考的细节也就越多,能于短时间内迅速分析战局拿出最优决策,还能把单纯的音节指令随机应变地编成乐曲,指到音绽发在意先地奏出,这几乎是常人无法做到的事情,可此人偏偏做到了,而以这琴音和节律之感,无梦生已然隐隐猜出了这人身份——
前太师,也就是前副相。
与此同时,在琴音的指挥之下,禁军虽输在人数,但出其不意的阵法显然奏效,乱军一时站不到上风,更是有了节节退败的征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局势会就此大好之时,突闻一声尖哨,紧接着一朵烟花在阁楼顶上绽开,红色的花火点点闪耀,看起来却像是空中泣血。
“嗯?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城主话音未落,箭簇破空之声簌簌,迎面而来,却见两道花白人影和一黑衣粉饰之人从眼角余光掠出,霍然刀剑齐出,冷光一现,离无梦生眼睫寸许之处惊爆出细碎火花,尖锐刀箭碰触之声刺激着耳鼓,原本专注战况丝毫未察觉到异样的无梦生被贤皇猛地拽回,险些绊了自己一跤。
楼上之人显是被箭雨妨碍,琴声一断,群龙无首的禁军一时乱了阵脚,虽然备用机制在第一时间启动,原先定好的领队之人开始指挥补救,可毕竟不如之前阵法运用之时来得灵活,半盏茶的功夫,先前大好的局势眼见就要逝去,乱军竟是已推至楼阁之下。
此时,箭雨并无丝毫要停歇的意思,城主虽是有心让最光阴和北狗上去帮前太师抵挡箭雨,奈何箭雨太过密集,竟是一时也无暇分身,阁楼上密密麻麻插着残箭,跟个巨型刺猬似的。
贤皇皱眉,折了一支漏网的箭矢反射,“久战不利,传令,退守玉波池。”
身为禁军统领,白发剑者刚要转身下阁,却是被从屋内抱来泉音飞羽琴的无梦生挡住了去路。
但见无梦生望着贤皇,掷地有声地道,“敢问父皇,可有援兵在后。”
“有。”
“何时能到。”
“至多小半个时辰。”
闻言,无梦生抱琴一请,“那可否请父皇助儿臣一臂之力。”
本以为自己会淡定而冷血,可当见到鷇音子这般模样,鷇音心里竟是有些又气又恼,一时百感交集之间,但面上仍只平淡地道了四个字——
“你在等我。”
“是也不是,”鷇音子浅浅地喘了口气,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我怕你来,又怕你不来。”
“为什么。”
然而鷇音子实在口渴得紧,方才一句话撕拉得嗓子生疼,只得哑着嗓子道,“有水么?”
鷇音只身前来,如何会想到带水过来,更何况鷇音也绝不曾想过那群人居然会如此不顾人质死活,小气到连口水都不给。
但环顾四周,并不见任何盛水的器具,鷇音最后在犄角旮旯的地方发现了巴掌大小的一块碎白瓷片,应是一只碎碗的残骸。
借着微弱的火光以及听声辨位,鷇音拿着那瓷片找到滴水处,接了几滴水珠,便端着喂到鷇音子嘴边。
反复数次,鷇音子的喉咙总算是润了润,嘴唇也恢复了些血色,但瓷片锋利的边缘划破了他唇瓣,鲜红的血色映在苍白的脸上,分外刺目。
这好歹也是当朝太子,唯一的皇嗣,如此凄凉困境,真是令人何等——
唏嘘。
同情么?也许是,也许不是。鷇音当下只觉荒唐,看到鷇音子如此无波无澜的表情,更是觉得可恼,于是开口便激将道,“我受指使于元史,入宫之时,便是元史计划开始之刻,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让我取你而代之。今夜之战,若成,贤皇驾崩,国相会被指为弑君主谋,当场格杀,永绝后患——”
“然后无人知晓太子还有替身,到时杀掉我,你便成了唯一的太子,这天下顺理成章地归你。”
鷇音子替鷇音把话说完,语毕一双眸子明亮地望着鷇音,又接着道,“而若败,我就是你们的保命符,父皇必会为了救我而答应元史的条件,放元史一派一条生路,对么?”
霎时竟是些许欣慰,这才像他熟悉的那个太子,“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如果我说,认识你的时候开始的,你信么?”
见鷇音只当他信口胡说一般,鷇音子摇着头道,“其实我和师尊一直都知道,你与元史必有关联。”
“那么为何不揭穿。”
鷇音子看着不以为意的鷇音,倒是笑了,“我以前也好奇,师尊为何不揭穿你,而是留你在我身边。”
“哦?那后来呢。”
“你还记得,他留给我的琴谱么?”
“怎么?”
“你只知师尊留给我琴谱,却不知他还留给我一句话,他说,当我会弹的时候,自会知晓这琴中深意。”
听至此,鷇音更是觉得鷇音子在编故事,只手抽出一柄寒剑,冷冷寒光映在鷇音子眼中,但听鷇音不屑道,“呵,可我不记得他老人家有教你弹琴。”
“正是如此,所以我才一直未能明白师尊用意,直到,无梦生弹起它。”对鷇音的动作视而不见,鷇音子依旧从容不迫地续道,“琴谱并无法记注节奏,所以,即使是拿到同一张琴谱,不同的琴师也弹不出绝对相同的曲调。”
“那又如何。”
似是不想再听鷇音子胡言乱语,鷇音已是彻底抽出长剑,随手扔了剑鞘,剑尖直指鷇音子左胸。
鷇音子混不在意,只抬眼坚定地望着鷇音,仿佛要透过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淡茶眸子直直望到灵魂深处,哑着嗓子说出的话,却有一种让人不容置疑地威慑之感。
“人生际遇,就好比同一张琴谱,遇到了不同的琴师,鷇音。”
鷇音子用这般的语调唤鷇音似乎还是头一回,而鷇音眼前这人虽然被俘却丝毫不显失魂落魄,纵使双手双脚被制且人也消瘦孱弱,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俨然是王者之姿,让人不容置喙,不怒自威。
一时间鷇音竟是幻觉这人正端坐王座,犀利敏锐的目光正灼在他身上,像是能将他心底那一点晦暗看得一清二楚。
他突然想起了天踦爵的施舍谬论,如果他鷇音先遇到的不是元史,而是像天踦爵这样的人呢?
同一个人遇到了不同的人,当真会有不同的际遇,会有不一样的人生么?
鷇音的剑尖微微一颤旋即又稳住,他不敢去看鷇音子的眼睛,只别开目光看向别处,然后起手扬剑欲刺。
“你会选择何者?这个天下,还是你自己的路。”
随着鷇音子话落,白光一现,细刃破空的尖哨之声在耳边倏忽而过,随即,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