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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之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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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十八
在众大臣的印象里,贤皇从来都是个威严却不失和蔼可亲的长者形象,虽然也曾被外邦人诟病狠霸之气不足,甚至说他杀伐不够果决,可即便如此,温雅中自有一派不怒自威的王者之风也被大多数人所称道。
而此刻,一向无波无澜的贤皇面色绝对说不上好,显而易见的冰寒之色攀上龙颜,使得来给国相处理伤口的太医和侍从各个噤若寒蝉,生怕稍有差池便殃及自身。
“解释。”
待房中只剩下贤皇与国相二人,贤皇只扔出两个字,面色凝肃,锐利的目光直直盯在国相脸上。
一般人被这样的视线盯住,多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但国相好歹也是战场出身的人,此时眸中尽是释然,一扫之前郁结却凛冽的矛盾之色,与方才被贤皇带走时简直判若两人。
“解释什么?这伤?还是——”
“全部。”
国相闻言,轻皱了一下眉,似是在思考该从何说起,又似是并不想多说,半晌无言后,只神色一瞬变得苍然,平淡的语调仿佛在说什么事不关己的事情。
“此身此刻,该在御史台台狱。”
国相从不是如此认命之人,但贤皇竟是从他话中听出了几分自暴自弃,不由脱口而出道,“说了兴许能救你一命。”
国相寂如死灰的眸色突然有一丝生气一闪而过,但旋即又归于一片苍茫,他仰头望着屋顶,像是忍耐着什么一般,颤抖着轻微叹了口气。
“何必做无用之事,就算臣说了,巫蛊摄魂之术,贤皇可信?”
贤皇一愣,却万没想到国相会如此说,一时竟是答不上来,只皱眉严肃地看着他。
“那如何能教众人信,教天下信?”国相嘴角噙着一抹苦笑,深深吸了口气才,眼中释然之色俨然如一修禅多年的老僧,但这般神色应是绝不会出现在国相脸上的。
静了半晌,见国相并不再有开口的意思,贤皇这才缓缓开口,“至少有两个人会信你。”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国相的语气中带上了更多的自嘲,“谁?”
“无梦生和天踦爵。”
一提起双子,国相的眼神变得柔和而又有些愧疚,语气渐渐平缓,松懈下来后,连称呼也改为平日私下交流时的随意称谓了。
“天踦爵机敏,无梦生聪慧,确实是两个好孩子,但无梦生不会原谅我。你不是问这伤口?彼时我被元史以摄魂之术操纵已深心性有变,一日天踦爵将无梦生带出游玩,险些坏了计划,我责罚了他们,天踦爵一意护无梦生,生生替他挡下全部鞭罚,此后一条腿再也无法复原。那之后无梦生便变得一日比一日沉默寡言,而我担心再有下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况,故而将天踦爵送回老家。美名其曰历练,实则是为了保护他们,”国相顿了顿,又道,“那之后,我便时常用发簪划臂,以疼痛警醒自己不可如此受人摆布,但收效甚微,元史的摄魂之术,确实了得。”
贤皇道,“你很早就知道元史存在?”
“知道。”
“如何接触到的。”
“种种原因,我成了他们最理想的控制目标,所以他们自己找上门来。我知他们图谋不轨,但若他们放弃我这个目标去找了别人作为替代,难保不会危害更大。倒不如我拖住元史,待摸透底细,再连根拔除。”
“所以你假意自愿合作?”
“也该是我对自己的意志力自信太过,之前曾约定过,他们先配合于我,若是由我主导的计划失败,则主动权让给他们,改由我配合他们。这是开始缔约的条件,他们无法靠摄魂更改,我本以为我可借此主导全局,”国相叹了一声,又道,“而我计划失败的节点,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难怪太子大婚之后,国相的行动显然和之前留有余地的作风大不相同,最后这场逼宫之战,若没有太师幕后周旋,恐怕还真的难以善了。
贤皇皱眉思忖了片刻,似乎抓住了什么重点,转而问道,“要走泉音飞羽琴,也是在计划内的么。”
国相身形一僵,他缓缓转头望向窗外,故意避开贤皇目光。
就在贤皇以为国相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国相沉声缓道——
“不是。”
泉音飞羽琴是太师之琴,一如之前所说,是贤皇喜欢,而太师所赠。
彼时国相不知为何于一次立功之后,点名要此琴作赏,其他任何替换概不接受。
国相毕竟是一朝枢相,要一琴作赏倒是也无可厚非,甚至可以说是极为便宜的赏赐,但此物为太师所赠,再转赠他人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如此便僵持下来,最后还是太师出面劝说贤皇,这才将琴转赐,得以解围。
而从国相方才反应,和之前国相一语带过的“种种原因”,贤皇已是些微猜出了端倪,轻皱的眉峰微颤,竟是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天宰一亡,术法失效,任何证据都没留下,空口无凭,”国相转过头来看他,“放弃吧,巫蛊之事太虚,说出去别人只会以为你在故意包庇,何况连我自己也不知晓我究竟有多少时间是清醒,又有多少时间是被控制。不过,双子无辜,还望贤皇力保,若论诛九族,他们不过是我于平厉之战捡回来的孤儿,与我并无血缘关系,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已卸甲归田的旧部里应是能找出证人。”
国相说罢,撩起衣摆跪地,对贤皇叩首一拜。
这一拜颇为沉重,大有就此托付身后之事一般的意味。拜过后不等贤皇开口,国相便自行起身,不再多言一字,推门而出,如往日一般走得风生水起,洒然而不失庄重,看起来依旧是那个文可治国安邦武可率军迎敌的国相。
望着国相背影,贤皇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国相他……”
画屏后缓缓闪出一席白衣,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从国相执意要泉音飞羽琴开始,臣便察觉到了,本以为臣离京后他应是会有所好转,谁料人算不如天算。且,元史先前答应配合国相,多半也是利用国相行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那段时日,元史合纵连横的活动颇是频繁。”
“他此去怕是直接到御史台,投案自首了。”思及国相方才说的话,贤皇心里又是一阵烦乱,转了话题道,“投降的乱军如何了?”
“如臣所料,元史所说中毒一事不过是临时托词,众人并无中毒之征,但为配合鷇音,已让人用普通助消化的山楂蜜丸当作解药送去安抚人心了。”
“如此,甚好。”
甚好么?
贤皇皱着眉,虽然国相此事或许并不能怪他,但多少因他而起,否则如何让元史趁机钻了空子寻上国相。而国相入局,说到底又是为了谁?还不是贤皇的江山,贤皇的天下。究其根底,还是为了他贤皇。
可如今,鷇音和双子非是主谋,开脱尚有一丝余地,但国相乃是主谋,摄魂之说若不能服众,那即使国相最后临阵反戈正法了天宰,要将功赎罪还差得很远,毕竟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这是再真实不过的谋逆。
贤皇于心难安,仍抱有一丝希望般自言自语道,“摄魂之说,当真不能服众么。”
“不能服众,那便不用。”
贤皇听得一愣,转头却见太师自袖中拿出一物,登时眼前一亮,但同时,却又不知是否该伸手接过来,于是刚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那是面免死金牌。
平厉之战时,还是身为国师的太师以一人一琴的空城计退了敌军,扭转大局,这才有了尔后边关的安定。这面金牌,便是那时所赐。
贤皇看向他,太师一双眸子色淡如琉璃,虽是没有焦距,却依然颇具神彩,而不是如一般眼盲之人那样一片迷茫。
总觉得此刻若是拿了,就像是做出某种选择,非此即彼的那种选择。
贤皇一时心乱,犹豫不定间,手上一沉,多了一物。
“陛下多虑了。”太师走出屏风的阴影,贤皇出手相扶,太师倒是微微一愣,似乎并不习惯,慢慢抽回了手,“国相初心非恶,若因此而亡,岂不让人唏嘘,臣不过是想救一个真心为苦境着想之人。”
闻言,贤皇只手摩挲着金牌,望着平静而坦然的太师,一时竟是无言,半晌,这才半是释然半是沉重地道——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