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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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分
青墨道：“十三爷还是回来了？”龄容道：“哥俩儿好着呢。这里也不多他一个住。”
青墨又道：“今日永和宫可有什么吩咐？”
龄容道：“妃母未曾明说，左不过这几日，百日前后要给七公主作法事，这种事讲究的就是心意和礼数，不得有丝毫差错。这红白事宜我们年纪轻的没历练，你会同镜书找有见识的老人商量商量，有什么要送的要备下的就去和库里说，不必来回我了，若是有什么规矩和我相干，再来与我说。”青墨应道：“到了那时总归有熟谙仪程的嬷嬷提点着，主子不必忧心。”说着便去了。
云琴待其余人都退了出去，问道：“主子，今日爷来么？”龄容却径自去推了窗，霎时间满庭覆霜，人影斜长。
七公主再期月祭这日，永和宫由钦天监的准办法事。因康熙皇帝交代未成年之女不可耗费过甚，只由柏林寺单请了一百零八僧人在前殿拜“大悲忏”，又于东暖阁设坛超度，请九十九人打醮。后殿设了萨满祭坛，系五色彩绦，立索伦杆子，请了萨满太太来跳祭神舞。德妃因思及爱女，几近悲痛欲绝，实在没有力气料理。又因殿中烟熏雾绕，有那参阎君的，有那延地藏王的，人多且杂，一应行鬼神之礼的开金桥、引幢幡。又有十二比丘尼搭绣衣在旁诵经引咒的，却是嘈杂一片。
平日里服侍德妃的李嬷嬷这般精明能干的也管不过来，便欲向德妃讨了龄容去帮忙。龄容因是长媳身份，本应只在后殿照应德妃。见李嬷嬷央求德妃，龄容本不同意，道：“这里事情，我年纪轻不懂，料理这鬼神之事怕是不能够的了。若是一步错了，得罪了神明那是不得了的。何况这天闷热暑气重，妃母心中悲伤难解，总要有个人在旁照应着。嬷嬷好歹体谅我罢。”
李嬷嬷因龄容是主子不好强求，只向德妃道：“里外人实在多，手底下宫女子已是全都派了差事，再也找不出个总领的大人来。福晋好歹念这是七公主的法事，不须福晋主子多劳，只要里外提点提点也就是了。”
德妃对龄容道：“你就随嬷嬷去罢，我倒不须人顾念。横竖外面佛事有四阿哥看着，内在的都是萨满太太，没什么忌讳的。你且去学着操持操持，总要历练历练的，过两年四阿哥分府出去了，里外的事的也要你管着。有什么不懂的，你来问就是了。”
龄容见德妃发了话，拗不过只好跟了李家嬷嬷去了。龄容问李嬷嬷道：“打发人可需要什么对牌凭证？”李嬷嬷道：“福晋是主子，有什么的吩咐一声，难不成还有人向主子要凭证的？那对牌之物不过是我们下人用的，主子用不到。”龄容只得如垂髫小儿上阵一般强打精神协理事务。
好在龄容只管后殿，俱是上香添油，香烛纸扎一类的琐碎事务，后殿所居几名答应常在已避至配殿，自有身边宫婢照料。李嬷嬷冷眼旁观，见龄容天生禀赋，心思极细，但凡杯碗茶碟一应杂务也极上心，竟像是经年协理办事的，便引了龄容在抱厦内坐了，独自在此处理事，不与其他婆子来往。
且有人发现了几个内务府派下的下等婆子手脚不干净，偷香油红烛绑在裤腿上让人发现了，抓来让龄容发落，问是要不要回德主子知道。龄容想德妃怕是没有这个心思管这些事，只吩咐收缴了东西撵出去，送往内务府由他们处置，又交代下面的宫女嬷嬷，所用所取都要记录清楚，以便核查。
事毕，龄容将迎送之事交与李嬷嬷及手下几位管事嬷嬷，交代放赏银钱之事务必清查，李嬷嬷自是有经验的老人，丘尼之人和萨满太太各自所领银钱俱是作了记录的。龄容虽是累极了，也还细细审阅了方可回德妃处复命。
五月天里宫里的妃嫔喜用一种清暑益气丸。德妃因悲恸不耐旱暑，龄容去时德妃正由嬷嬷服侍服下这蜜丸。这类蜜丸炮制最繁，虽只每日一丸的用量，太医院也难以经受这么妃嫔催要，何况上等或一时受宠的妃嫔乐于拿此赏赐宫外娘家，有相较恩宠之意。德妃因见龄容整日辛苦，道：“这蜜丸子别的地方不多，我这里倒有剩的，嬷嬷去拿些来赏给她，就在那矮柜里的腊梅冬雪绿漆盒里。”德妃又留他们用膳，特别交代了永和宫小厨房备下了几样精致的吃食，加之乾清宫往这里赏下一个攒盒，倒也丰盛。
龄容急着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南三所，便只点了两个下等的粗使丫头随从出去。正转至抱厦前的碧色小回廊，见院里两个小太监收拾着一摞十来个烧过火的炭盆和皱巴巴的彩绦，心想这些人未免太不勤快，月初布置的盆儿杆儿到如今才收拾起来。
正要离开，却隐隐听得两个小太监窃窃私语，起先龄容并未在意，才要转出门去，却听其中一个小太监四下望了望，转过身来对另一个道：“不知德主子怎么想的，四阿哥的小阿哥那么小，怎么听了萨满的话就拿去过火，我在一旁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好好儿细皮嫩肉的孩子，愣是烧红了胳膊……”
“……你小些声儿，这是满人家的规矩。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在河间家时候，但凡有满人家的屯儿都有萨满，小孩儿生下来也要过火的，没准儿人家看着是吉利呢。”
“我可听说不是为了吉利，是为了前儿去了的七公主，说是克命呢……阿哥生了一个月不到，七公主就这么没了……”
话还没说完他的嘴就被另一个小太监堵了起来，着急道：“不要命啦！你一个做奴才的，主子的命和你什么相干，你还议论起来了。回头仔细叫人听见了，有几个脑袋够人砍？”那被堵了嘴的太监使劲把捂在脸上的手扒下来，大口喘着气：“你……你这猴子要闷死我呀，不说还不行么！”说着弯腰去搬炭盆，嘴里却仍是嘀咕道：“我怎么听村里的老人家说萨满没克命这一说，如今怎么也学起汉人的云游道士来了……”另一个小太监见他没遮没拦的，抱起一摞烧黑了铜炭盆，踢着他的脚一道往库房去了。
跟着龄容的两个宫女子见主子愣着不走，面色煞白，茫茫然望着院里不知处，皆以为自己做错了事，齐刷刷跪下：“主子……”
“这会儿没钱了，你把钱支使到哪儿去了？”李氏盯着炕桌对面一言不发的宋氏。宋氏咬着嘴唇，声音轻得恐怕她自己也听不见：“我拿去打赏萨满太太，赏了整整十两，如今早没银子了……”
李氏冷笑道：“难得往永和宫办事，长了脸了。如今也学着大把使起银子来了，十两买一个人，你真够大方的。”
宋氏由着李氏挖苦她，讪讪道：“眼见你就要生了。阿哥落了地，总要分出个高低来，若是不趁早压一压那边的长子，你以后还怎么活呀。即便使银子，也不还是为了你好。我们自小进宫来就在一处，我就是这么个念旧情的。”
李氏早已耳闻德妃请萨满妈妈给弘晖过火的事内有蹊跷，也隐隐听说德妃不知信了谁的话，认为弘晖对七公主有克命之嫌，如今便知是宋氏在德妃面前出了这个主意，顿时心生一计，笑道：“罢了，见你是为我好，我却不能见死不救。只是一下拿十两银子，可是小半年的月钱，你是哪来的这么多钱去买人？”宋氏道：“前儿福晋生辰，银子都是你经手的，我趁便就……”
李氏心想：“果然不假，我想怎么少了七八两对不上了。”笑道：“我明白，你先别急，我如今开销大，多的没有，总还有二两体己，你先拿了去垫着罢，日后还我也就是了。”
宋氏见李氏如此“菩萨心肠”，更是对她感恩戴德的：“到底一处长大的姐妹，有情分，好说话。”
过了几日，李氏忽然遣人来报福晋，说是生辰时花费的银两凑不上了，请示福晋该怎么办，龄容像是早已料着此事，不紧不慢地笑道：“难为她了，身子重还花心思料理，让她把东西交过来，我来瞧瞧。”
下面跪着的嬷嬷心下打起了小鼓：“福晋今儿个怎么这么大方，和李主子交代的不一样啊。”
龄容接过报对册子，细细翻来。那嬷嬷在下面跪着，偷偷瞧着福晋的脸色愈发不好了，不禁往后缩了缩。龄容看罢册子，往地上一掼，微黄的纸页哗啦啦折了大半。
龄容冷笑道：“统共支了二十多两，算上各房贴补的，不过三十多两，如今少七八两银子，去了两成，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跪地的嬷嬷忙磕头：“主子可别怪我家格格，主子该细细查了才是。”
龄容冷笑道：“何须你说，你把册子交到库里去，叫他们细细查。云琴，把侍棋唤了来，和嬷嬷一道去问清楚。”云琴应了便去叫侍棋，那嬷嬷忙嘴里应着“是、是”，拾了册子出去。
一旁的镜书来劝道：“爷才和福晋说了，如今有内务府管着，有什么多的少的让他们去操心……”
龄容打断了她，叹道：“还真是给爷说中了，我做生日旁人花了银子，说也说不清了，何况……”龄容想到那日在永和宫连个太监的私语，事涉弘晖，自己不得不小心，便道：“我自有分寸。”
那嬷嬷拾了册子出去，正撞上云琴和侍棋，便道：“姑娘且等等，我好歹是李主子差来的，这会儿去回主子的话。”侍棋道：“嬷嬷去吧，我也不急。李主子有身孕，嬷嬷说话顾着些，万不可叫主子忧心。”嬷嬷道：“姑娘心好，惦记着我家主子。”便去了。
嬷嬷到李氏处回话，李氏道：“我早料着了。嬷嬷手里经过这样的事也不少了，此去必要替福晋查出来，不然传了出去，不说福晋的名声，怕是连四爷的名声也败坏了，不可不存十二分心。”嬷嬷磕头道：“我自然明白主子的意思。”
嬷嬷和侍棋一问往库里一问，立刻有人拿了账簿子出来对账。嬷嬷略略翻了翻，惊道：“宋格格支了七辆银子，这正好对上了。”侍棋不敢怠慢，忙回了龄容。
寻来宋氏一问，她吓得不轻，推说是帮着李氏支取的，早不记得了。忽然有人来报说李氏正往这里来。话音未落，李氏已由两个老嬷嬷扶了进来。龄容免了礼，李氏便在右下首坐了，道：“当日爷就告诫过我，今日果然出了这样的事。我虽身子重不方便，也赶着查对。听说事涉宋姐姐，故而来回福晋。”
龄容眼瞧宋氏不停给李氏使眼色，便道：“格格来得正好，此事是你经理，又是你的人发出来，如今就交由你做主。”李氏忙推辞了一番，道：“若是福晋不在，这样的大事也要先回福晋，如今福晋既然过问了，哪有我做主的道理。方才差去人回说宋姐姐支了七两，我查对了一番，果真如此。”宋氏一听，急着给辩白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怎么平白赖起好人来了？做生日的是福晋，使银子的是你，赖多少人也赖不到我头上！”
龄容反而笑道：“不忙不忙，许是你忘了也未可知，如今有账簿子对上了，还有什么不好说话的？”便从李氏处取了簿子来看。
李氏道：“这七两银子也不是用在暗处，实在是替大阿哥给萨满妈妈的。原说这笔钱不该是这时候用出去的，宋姐姐头里忙，人在永和宫，这七两银子没来得及支出去。后来四月的帐封了，又不好怠慢了萨满妈妈，紧着福晋做生日使银子便一道使出去了。这笔帐我该是知道的，前头一时没想起来，这会儿来和福晋说。”
见龄容不语，宋氏愈发急了，连连给李氏递眼色，李氏不耐烦地一摇头，待龄容看完账簿子，见她脸色如常，便笑道：“本以为是下人贪去了，如今既知银钱的去处，又是正经事，福晋就瞧在我的脸面上，饶过宋姐姐罢。”
宋氏见李氏为自己求情，着实欢喜，也连声道：“此事实在怪不得我，谁没有忘事的时候。况那几日事繁人杂，我又是新理事的，有什么疏漏的地方，福晋就放过罢。”说着紧紧绞着自己的手指，腕子上相叠的一双冰种翠磨出细细的声响来。
李氏因听闻龄容在德妃处帮着协理七公主再期月祭，事无巨细，严面无私，便料定福晋不会轻易放过此事。正在暗自得意之时，却见龄容合了账簿子交给云琴，让下面的嬷嬷还了出去，微微笑道：“既然如今银钱对上了，银子去处也明白了，我自然不追究什么，何况宋格格替大阿哥做事，两位格格替我担下了不少，我原该谢你们才是。这几月事繁人杂，小处漏了忘了也是有的，若是我一味追究，岂非显得不近人情？”
二人皆道：“福晋客气了。”
龄容随手打开云琴递来的红珠雪梅填漆果盒，见不过是惯常吃的饽饽花糕，便推手退了下去。李氏、宋氏见龄容不用克食，也不敢动手边的克食。李氏笑道：“福晋大人大量，管起事来进退有度，我年轻不经事却还妄自要给福晋办宴，可见是弄斧之人了。”
龄容笑道：“你还尽奉承我，我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罢了，劳心伤神，哪有你这般悠闲，可见你的命比我好。”闲聊了片刻，李氏说自己乏了，龄容便让宋氏送她回去。
出了月洞门，李氏执意往廊子上走。廊外齐齐码着一排景泰阑大盆载着的石榴。宫闱多植石榴，讨其多子多福的彩头。五月之末，已是一片海棠红熟，石榴露蕊的暮春之色。李氏定定望着一排碧叶掩映的石榴，恨恨道：“不想竟由她虚晃一枪！”
宋氏不明其中关窍，笑道：“亏得你救我，她看在你肚里阿哥的份上多少要让着些。”
李氏望着宋氏一脸庆幸之色，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她可不必看着我肚里的阿哥，她是碍着德主子，如今把你记在账上，日后和你算总账。”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