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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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祸暗结
宋氏是李氏处的常客，李氏听门上通传宋氏来，并不起身相迎，仍是躺在美人塌上养神。
宋氏一进来就支开了下人，径自往炕上坐了。李氏命人拿出红漆果盒，随手拾起一个花生酥，笑道：“就知道你今天必要来的。怎么，那里发放赏银，你打听到了没有啊？看你脸色，大约是不如你意吧。”宋氏拣了一块核桃酥，回避道：“又不是赏我，我有什么如意不如意的。”
李氏眯着眼，似笑非笑：“是，哪日你如意过了，就可以把如意撵走了，省的如意太多，整日介在你眼前晃悠，惹你烦了，又不如意了。”李氏故意将“不如意”三字说得很重。
宋氏冷笑道：“你就编派我吧，这咬文嚼字上头的事情，我横竖是玩不过你的。”
李氏仍是调侃着笑道：“你这是说得什么话，我几时玩过你了？你说这话未免太没良心。”见宋氏仍是撇着嘴一脸不服气的神色，冷笑道：“若是我真的玩你，你是断然不敢再踏入我这里半步的，哪里容得你在这里，给我看你这阴阳怪气的张狂样子？”宋氏放下茶盏，冷笑道：“你若如此有本事，怎么就让东院的……”
李氏将手中茶盏往炕桌上重重一放，险些溅出些茶水来，打断宋氏道：“你少在这里说东院的！”
宋氏一时不明白李氏何意，愣住了。
李重秀见把宋氏吓住了，立刻温言安慰道：“东院的事与我无关，你有气关起门来闹，到了我这里，你有事，我帮忙，你无事，我不过与你闲话罢了。你即使不为我想，也该为我肚里的孩儿想。我并非故意气你……”李氏转念一想，又道：“不如实话跟你说了吧，今儿个东院赏了银子，银二百两币四十端，宫分如此，实实在在内务府礼官大漆盘端进来的，多少双眼睛看着，谁也挑不出错来，你敢说有错么；她放赏是两锭五两白银，这也是内府的规矩，更轮不到你挑错。”说完便盯着宋氏看她有什么反应。
宋氏讪讪笑道：“到底是有笔墨功夫的人，心思比我仔细了。”李氏道：“你大约是不知道的，书卷上有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说的就是这个了。”宋氏笑道：“我可不费那什么‘带’不‘带’的心思，横竖有你呢，我怕什么呀。”
李氏起来，拉了宋氏笑道：“不说这个了，你来，替我瞧瞧这些小衣小帽的，那件的线头不如你帮我收吧，我总也收不好，就怕漏了出来阿哥穿着不舒服，你知道小孩儿的皮肉最嫩了。”
李氏唤了人来，将内间床头的黑漆描金的针线匣子拿来，宋氏原就是针线上服侍的，手上活儿极细，总之替李氏一件一件收拾整齐了方罢。
掌灯时分通报四爷回来了，只是说脸色不好，怕是受气了，一路进了怡性斋就不理人了。传了酒膳都还在外候着。龄容打听了一番，说是今儿去内务府办事，像是和太子起了争执。龄容只吩咐不许院子里人到处传闲话，别的也不多说什么。各房都传了酒膳用了。一夜平静，只海棠天井里一抹暗淡青白撒地，直到天明。
一连许多天皇上都派了四阿哥在户部的办差事，四阿哥每日早出晚归，怡性斋那里也回话说是书房彻夜通明。龄容不放心，支了秦顺去问，秦顺却也问不清楚，只回说是户部的事情不顺心，别的一概不清楚。
其间胤禛到龄容处歇了一回，送来一盏琉璃青鸟衔垂珠莲花灯，一重佛青，二重苏木红，三重鹅黄晕尖，至于紫檀炕桌之上，垂珠轻衔，烛火摇曳，流光溢彩。胤禛在龄容处用了素斋，奶嬷嬷将弘晖抱来，胤禛欲教弘晖学语，只是“阿玛”、“额娘”喊了半天，弘晖却只一阵哭闹，惹得龄容忍不住又亲又抱的，胤禛也直笑是被小孩儿驳了面子，三人竟是享了少有的天伦之乐。
今年因是闰三月，天进了五月，暑气便一阵一阵上来了。这日龄容正邀李重秀来海棠天井品茶，特意上了一套竹丝白纹粉定茶盏，点了枫露茶。李重秀道：“福晋好兴致，这茶和盏子俱是新的，从前倒没见用过。”龄容笑道：“我也不过是新学的。这枫露茶和平日里喝的茶倒真的不一样，那些新茶一泡即可，偏偏是这茶，必要四泡才成，越老越香呢。”
李氏隐隐笑了笑，环顾四周海棠殷红，缓缓道：“福晋，这一季海棠快要败了。”
龄容笑道：“妹妹想说什么？”
李氏回过头来，并未回答，只对着竹丝白纹粉定盏子愣愣出神，道：“我听说，这枫露茶应为枫露点茶。这枫露制法，取香枫之嫩叶，入甑蒸之，滴取其露。将枫露点入茶汤中，即成枫露茶。”
龄容道：“到底是你博学，说的大抵不错。”
李氏又道：“这茶闻着好，看着好，喝着好，偏是听着不好。”龄容只道她话里有话，问：“怎么说？”李氏一脸极惋惜的表情，道：“枫露，逢怒。这名儿听着不好。”龄容笑道：“妹妹多虑了。”话音未落，镜书进来通报说是太子妃来看福晋。
太子妃由侍婢扶着进了天井，身后随了四个宫婢，俱着了宫服。太子妃则一身石青妆花蟒缎常服，一进来便笑音掷地：“四妹妹好兴致，枫露点茶，海棠满院，这香味都往一处来了。”李氏心中暗自揣测：“怕是来者不善。”却忙起身，低头侍立在侧。
龄容忙起身向太子妃福了一福，太子妃极具气势地一挥手，自个儿先坐了龄容原来的位子，四个宫婢便一排立在她身后。龄容与李氏各自退了一位坐了。太子妃见一桌子的新盏子，顿时来了兴致，先笑道：“正是时候，赶上你们喝茶。我也讨一杯来尝尝。”
龄容递上茶盏，笑道：“太子妃来得正是点儿上，这枫露茶刚过四遍，正在味道上呢。”太子妃示意，身后的婢子伸手接了龄容递上的粉定茶盏转递与太子妃，太子妃一手接了，镂金镶米珠珊瑚珠甲套无意磕在粉定茶盏上，发出轻微一响。太子妃轻轻抿了一口茶，细细咂着味，也不说话。旁的人都见太子妃不说话都不敢做声，院里一时竟格外安静。
太子妃搁了茶盏，身后一名侍婢道：“太子妃前几日正病着，如今受不得风。”太子妃斥道：“坐的都是主子，有你说嘴的地儿么。”龄容会意，笑道：“既然姐姐受不得风，难道我该让姐姐坐在风里么。姐姐不如进厅坐，叫人将东西移进去，我们在。”说着亲自扶了太子妃进寝殿正厅。太子妃拍了拍龄容的手，笑道：“我不坐厅里，怪正经的，不适合我们姐妹闲话。我看不如去暖阁里坐坐，四面窗格子一关，我们姐妹也好说说体己话。”龄容只得应了：“全凭姐姐喜欢罢。”回头吩咐李氏：“妹妹身子重，先回去歇着……”
话未完便被太子妃打断：“既然妹妹在，就一起来吧，别看着像是我们疏远了你。”李氏心想：“果然是有备而来，莫非真有什么话说给我们听，不，只怕是借我们的嘴说给爷听的。”于是安心留下看好戏，便微微福了一福，道：“谢太子妃。”
龄容见状，心中想法与李氏不谋而合，心里便打了十二分精神，心中暗想：“原来所谓体己话，不过是对外人说不得的话，专冲着四爷来的。”
镜书掀了透纱帘子迎进太子妃。太子妃在里间炕上坐了，放眼四周，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光落在那琉璃青鸟衔垂珠莲花灯上，嘴角隐隐浮起一抹冷笑。龄容与太子妃对桌而坐，李氏则挨了墙边坐下。龄容吩咐镜书：“你来摆茶。”
太子妃笑道：“这枫露点茶实在新鲜。依你说的，我是正好赶巧儿了。我虽是不懂的，不过这味儿新，我倒喜欢尝新，只要是我喜欢的就当是好茶了。”搁了茶盏子，仍是笑道：“这琉璃灯是内务府的东西吧。”
龄容应道：“原是内务府拿来的。宫里的东西都是内务府经手，没什么奇怪的。”
太子妃像是没听见龄容说什么，自顾自端了茶盏端详起来，嘴里却说：“不过要我说，这枫露茶样样好，只这名字不好。”龄容装作不懂，道：“我倒喜欢这枫露二字，不知姐姐可有什么解法？”
太子妃脸上笑意益浓，眼神却陡然冷了下来：“你念念：枫露，逢怒……”
龄容不语，太子妃道：“那日在内务府，不知是谁，逢着人便怒，见人就教训。我却听说是你们四爷呢。”龄容不露声色道：“姐姐这又是听到什么了？”
太子妃仍是不紧不慢地品茶，鎏金博山炉焚了沉水香，烟篆缭绕。
“其实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太子妃缓缓道：“内务府在谁手里，这是朝堂里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若是你不知道，我就明白告诉你，内务府是皇上亲言交付于太子打理的，里面都是谁的人，大家心里也都清楚。”
龄容心中道：“原来是为了四阿哥教训了太子的奴才，如今是兴师问罪来了！”便道：“这是自然的。太子妃言重了，奴才在哪儿都是奴才。若是奴才有错，太子爷是主子，自然是教训得的，四爷也是主子，教训教训也是应该的。若是太子妃说四爷教训错了人，岂不是说我们四爷没眼色？”
太子妃佯笑道：“自然不是这么个说法。”
龄容又道：“太子妃自然不会这么不明事理。如此说来，那必是有人向太子妃告状，说我家四爷没眼色了。太子妃接了状子来我这里问罪，我自然不敢随便替我家爷说话。只是我奇怪，是哪个大胆的奴才，敢向太子妃告主子的状，说主子没眼色？我倒要问问太子妃，这又是个什么罪名？”
太子妃侧脸，抬手拨了拨炉尖烟气，护甲上的珊瑚珠殷红如血，嘴角一抹冷笑更明显了：“妹妹好厉害的心思。”、
龄容笑道：“厉害我是不敢的。依我看，我家爷教训了奴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恐怕是差事多心里烦，我们爷就这个脾气，前日里不是皇上还说了么，太子妃素来也是知道的若是太子妃说我家爷教训错了人，我赔罪就是了。”说着端起枫露茶盏，恭恭敬敬递给了太子妃。
太子妃心中一阵气愤：“竟把我绕进去了。”却还是伸手接下茶盏，开口笑道：“四阿哥这个脾气，喜怒不定的，是该改改了，免得日后吃了亏。我也是好心提点他，才来与你说说。”龄容看着太子妃喝了茶，便道：“我心里自然是明白的。太子妃是嫡嫂，汉人说长嫂如母，那嫡嫂更是了，本是一家人，太子妃提点我家爷也是应当的。”
太子妃哼了一声，瞥了那琉璃灯一眼，冷笑道：“既然你明白，那我把话撂开了说。太子是主子四阿哥自然也是主子，这都没话说。可是主子和主子也是不一样的，要不怎么说后宫妃嫔还有三六九等，这紫禁城里谁心里不明明白白的？毓庆宫在乾清门里面，而你们南三所在乾清门外面，谁和谁亲，谁和最是一家人，这不明摆着么？我再明白告诉你，这琉璃灯本是送到毓庆宫的东西，要不是四阿哥强要，又怎么到了你这里？你说我是嫡嫂，我姑且认了，那我就说说嫡嫂该说的话。在宫里，不仅打狗要看主人，连东西，也要看是送给谁的，再下手要。”见龄容脸色大变，太子妃更是得意了：“倒不是我稀罕什么琉璃灯，不过是提醒你，太子和皇子，虽不过一字之差，这里面君臣纲常可还在呢。怎么说，毓庆宫的檐角尖儿还比南三所的高那么一点儿。我说妹妹心思明净，自然是明白的了。”说着又转而望向一直不吭声的李氏：“这位妹妹说是不是？”
太子妃身边的婢子见机进言道：“主子，该是回去吃药的时候了。”太子妃推开窗户望了望天，道：“是时候了。”便起身要走，龄容与李氏同送出门外，太子妃推辞了一番便出去了。
见太子妃走远，李氏向龄容道：“福晋怕是惹出太子妃的真气了。若是她记仇，仗着太子的威势报复，我们岂不是在风口浪尖上？”
龄容早已气得面色如霜，只冷笑道：“但凭她是谁，四爷身上的这把火，也轮不到她来点！”李氏一面温言劝慰，一面心中盘算：“太子妃并非喜弄是非的人，只怕是外面真有人拆四爷的台。若真有这样的人，那这火点不点就与四爷无关了。横竖这把火不该烧到我头上，我既不登堂入室，不如叫福晋堂堂正正的应付下来，我落得清净。”便笑着对龄容说：“太子妃方才忽然问起我来，我吓都吓死了，我哪知道怎么回答呀。”
那拉氏拍了拍李氏的手，唯有摇头轻叹。李氏笑道：“福晋消消气罢。我说这枫露茶不好呢，逢着便怒，不如换一样。我看天也热，该是用些清火解热的。”回头向镜书吩咐道：“姑娘传用木樨清露，给福晋消消火。”龄容笑道：“你也留下一道用些。”李氏谢道：“呦，那我可是沾了福晋的光了。”
李氏因不喜木樨清露不及玫瑰露甘甜，只勉强用了一点。见龄容心绪实在不好，便道：“福晋的生辰该到了吧，虽是年轻不兴做寿，可这样的大日子总该有什么玩儿的，也好热闹热闹。”龄容淡淡道：“我能有什么玩的，宫里的生辰家宴年年如此，不过是图个场面罢了。”李氏忙道：“福晋这是哪里的话，今年小阿哥都有了，正该姐姐妹妹在一处热闹呢！院子里不是好久都没热闹过了。”龄容笑道：“你竟是个热闹的主儿，我原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前些日子阿哥的满月宴才热闹过，你却还嫌不足来撺掇我。”
李氏知道福晋有意笑她，也不恼，道：“我实在是不得以。近几个月来，我听闻姐姐总有不顺心，又出了九公主的事，晦气太重。多办写喜庆的事，冲冲晦气，对每个人都好。姐姐说是不是？”
龄容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在理，殊为可行，只道：“我素来没什么念想的，宫里大宴小宴从来是按规矩办事，我懒得操那心。你若要什么新鲜，但凡吃的玩的，你自己与爷说，能添的也就添了，不能添的我也没法做主。只当我借你个面子，给你个由头，你说可好？”李氏笑道：“我就等着福晋这句话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