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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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忆斜阳
胤禛略略停了手，乌发尽散，镜中见星眸欲近，道：“古有卫氏子夫，今有吾妻龄容。”
暖香满室，衣香缠绵。是夜，月欲圆，星未聚，竟是难得的相似。龄容抚发，莞尔一笑道：“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这可是爷教我的。”他悄声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你可是要我说这个么？” 只觉耳鬓边鼻息深浅，一丝丝落在颈间，却是灼人。
龄容正要嗔她，胤禛却紧紧围着她，指尖划过颈间，轻叹一声，却有些黯然：“五载春秋转瞬而逝……过了今夜，都十八了……总有许多事，却不记得了。”龄容微微有些吃惊，笑道：“怎么无端端的，倒感伤起春秋来了？”
胤禛只笑道：“明日起来了，我替你绾发。”
“你说都过点儿了，福晋主子怎么还没起？”云琴和镜书领着侍候梳洗的丫头侍立门边。平日里卯时点儿上福晋就该起来唤人了，云琴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心里已有些不耐烦了。
镜书偷偷笑起来，面上隐隐起了红晕，道：“爷在房里呢，你小点儿声。”却听窗户里面道：“进吧，别在窗户格子底下嘀咕。”
云琴拉着镜书，悄悄“哦”了一声，偷笑着跑进去。掀了帘子恰见四爷手里捏了象牙梳子，弯了腰往铜镜里瞧。胤禛见她进来，却一把将梳子塞回到龄容手里，冷声道：“出去，外面伺候。”云琴想笑又不敢笑，像喘气似的，退了出来才要与镜书调侃，却先笑倒在镜书身上了，急得镜书笑着直拍她。
龄容掀了帘子出来，早已听到两人要笑不笑的，脸上红了大半，故意训斥道：“云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你倒与我说说，大清早有什么要你笑的？”
云琴忙忍了笑跑过来扶了，道：“我是大清早就见福晋欢喜，我也欢喜呢。”
镜书在一旁打理，也忍不住嗔道：“瞧瞧，瞧瞧，愈发狡猾了，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思。”云琴见龄容今日只梳了辫子配额约，惊道：“福晋今日怎么这样打扮？头也没梳好，是谁毛手毛脚的，竟做了这半调子的事情。我找她去，替福晋主子教训教训，难道天儿热了人也懒了么？”
云琴话未完，却见胤禛黑了脸掀了帘子出来，顿时明白了原来今天是四爷给福晋梳的头，吓坏了，忙道：“给四阿哥请安……我……我去膳房催催。”话未说完拔脚就走了。
龄容笑道：“瞧你把她吓的。”胤禛故作正经道：“我不罚她便是她的福气了，还有她吓的。”镜书忙道：“云琴素来是不长记性的，性子又直，人是好的，爷就别怪她了。”胤禛道：“她只编派我，几时在我面前长过记性了？好在你们福晋大度，换了别人早到我这里闹腾来了。”龄容笑胤禛小气，胤禛道：“我夸你是逮下为仁，你却不领我的情，是什么道理？”镜书正要收拾，却见龄容向她使了个眼色，便先退了出去。
龄容道：“我有件事想问问爷。”胤禛道：“说吧。”龄容道：“虽说我们这里的吃穿用度俱是内务府料理的，却怕有纰漏。这次做生辰，究竟花销了多少，谁也没个准数，若是从中有人为己谋利也未可知。”胤禛道：“怎么无端端的想起这些？你又是知道什么了？”龄容道：“我倒是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是想学着管管家罢了。”
胤禛打断了她，道：“既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与你无关了。皇家无家事！内务府的事你还想管么？难道是你我管得了的？”
龄容料到胤禛必是知道了太子妃前来教训的事，亦隐约听传言说皇上为了太子曾责问于四阿哥，龄容便不再多话，只道：“爷的意思我明白了。”
胤禛又道：“若是你不放心，何必将操办之事交于重秀。无事最好，倘或出事，生日是你做的，银子却是旁的人使的，谁人担责你还说的清么。便是闹到我跟前，却是教我两难。”
龄容道：“重秀和爷说了？”胤禛道：“她必要和我说才能使唤得动人。”龄容道：“重秀向我开了口，说是要热闹。我怎好回绝？我瞧她大约不像是能捅漏子的人，再说了，她热闹一下能多使几个银子，左不过多使两吊钱罢了。”
胤禛摇头笑道：“你却是凡事都不上心。”龄容道：“未必是我不上心，不过是关起门来自家姐妹，这份心难上罢了。”
五月十六日乙未，康熙帝亲征噶尔丹回京。四月捷报传闰三月十三日噶尔丹至阿察阿穆塔台饮药自尽，丹济拉携噶尔丹尸首及其女钟齐海来归，众臣请行庆贺，康熙命谢天，举朝欢庆。康熙帝才回宫，给事中郑昱上奏平定噶尔丹庆贺大礼颁诏款项，被康熙帝以“妄以诏款陈奏”的罪名打了回来。
掌灯时分，四阿哥带了十三阿哥去永和宫定省未回，忽传话叫请福晋领了小阿哥去永和宫叙叙。龄容便领着奶嬷嬷并了谙达一道去了。
德妃正在炕上摆弄一个香盒。龄容请了安便被德妃招去炕上坐了。炕上设了编花草席，手边摆了福寿玉如意。炕前红木摇椅上摆了明黄缎垫，上面覆了明黄团龙绸绢，便知此乃御座，旁的人是坐不得了。
德妃将香盒摆了一边，抬手看了看金质镶宝甲套，笑道：“这是江南大户里时兴的印香盒，可是精致的玩意儿，不过嫌它麻烦我没这耐性，还是不玩儿了。趁十四阿哥这个闹腾鬼不在，丫头你陪我说说话。”又回头向嬷嬷吩咐道：“把印香盒收了去罢。”嬷嬷道：“奴婢看着这印香盒新奇的很，不如请福晋来替主子摆弄摆弄？”德妃向龄容道：“我正想说的，不知你弄没弄过。年轻人大约是爱摆弄新奇玩意儿，你来帮我。”
龄容应了，见这印香盒实乃一个香炉，锻压白铜梅花形制，共分四层，底层藏有压香的工具，内有压平板及小铲。上层放香粉，此种香粉以檀香粉、紫檀末、龙脑相混，入一点硝用以燃着。上有一盒内分两层，下置铺平香灰，用压板压实打平，在上面加放模子，加香粉，压出形状。模子上镂空兰花藤萝及瓜迭绵绵图案，点燃后加盖使用。
这龙脑虽名贵，在宫中亦不过常见香料，白铜所制的香盒更是平常，只因这印香盒压香的模子花样儿多，全凭自己喜欢，又加之是新进的江南玩物，江南的玩意儿素来受后宫的喜欢，妃嫔一来喜其精致，平时置于炕桌上，随手把玩。二来拈香乃雅事，又容易打发时间，正合妃嫔心意。三来……
龄容压了香递与德妃，身后嬷嬷点香陈在檀木炕屏前。龄容道：“这么精细的玩意儿，纵使后宫怕也不多见。既是江南大户的新玩意儿，我猜是江宁织造进上来，是皇上赏下的吧，皇上待妃母到底是不同的。”德妃果然欣喜，道：“好个伶俐的丫头，知道该说什么来讨你妃母的欢心。”
德妃忽然叹道：“皇上今日回京了。”却又急着问身边的李嬷嬷：“四阿哥有消息了么？”李嬷嬷道：“四阿哥去乾清宫等候宣见，想来没那么快，主子耐心等等罢。”德妃若有所思，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龄容闲话着。
龄容听此心中大概明白德妃招四阿哥来的缘由，怕是为了七公主身后再期月祭的事。德妃不语，身后嬷嬷道：“主子，香尽了，奴婢将盒子撤了罢。”德妃道：“再期月祭将近，心中轸念，只觉这人命竟和这虚无的香似的，说尽就尽了，也没个征兆。”说着掩面抹泪，引得周围一众人都哀痛不已。
龄容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偏偏却想起那日夕阳下，胤禛执了她的手道：“岁似容彭，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平安……大红宫墙一隔便如九重天，谁的平安，谁又管得着呢？
斜阳虽好，终究是末路。
龄容眼瞧着嬷嬷收了香盒，也不知该说什么来慰她，倒是德妃先道：“今天叫了四阿哥和你来，一来是看看弘晖大家喜庆喜庆，二来要四阿哥替我向皇上讨个恩典，到七公主再期月祭之时，在我这永和宫做一场法事，也算是我尽了心了。”龄容道：“七公主从小与您亲厚，若是她泉下有知，自然体会得妃母的心意。”
德妃道：“能够如此也不枉我一片心意了。四阿哥到底有句话是对的，日出之美盛与落日之凄伤各有其美，然美盛凄伤方为人生。”德妃笑了笑又道：“你说他也不过十几岁的人，竟说得这样透彻。我问他怎么这般心思，他倒像是上书房里顾师傅问话似的，一本正经说什么读佛可渡人，与我说什么禅问、辩机之类，我是不懂什么佛法道理的，只道念佛能心安，打发时间罢了。只求佛祖念我，保我平安。”
外面通传的道四阿哥回来了，给德妃见了礼。龄容退坐下首，胤禛与德妃对面而坐。胤禛面有喜色，先道：“今日上呈的《狼居胥山大阅》、《功成回銮恭颂二首》之诗，颇得皇父好感，其中以恭颂诗其一为最皇父看重。”说着便自顾自念起来：“指顾靖边烽，怀生尽服从。遐荒归禹甸，大漠纪尧封。庙算无遗策，神功迈昔踪。凯旋旌耀日，光景霁天容。”
胤禛念毕 ，神色颇为得意。李嬷嬷笑道：“德主子好福气，四阿哥文武双全，皇上可是看重呢。”
德妃却不为所动，急着道：“四阿哥，皇上怎么说？”
胤禛收敛了面上的得意之色，却似有不甘，回话道：“皇上本说七公主是未成年之女，又是再期月祭，在宫中大办法事恐怕不合时宜规矩，不过皇上终究是仁厚之心，臣说妃母爱女心切，皇上便答应了。”德妃道：“四阿哥还记着我这个做妃母，我也算满足了。”
四阿哥淡淡道：“妃母言重了，孝悌之义，先圣教诲，臣还是明白的。”德妃又道：“我听闻噶尔丹战事严重，皇上才回京，我却生了事要皇上劳烦。四阿哥，龙颜可有不悦？”
胤禛道：“皇上最重仁孝，公主妹妹是皇上亲女，公主妹妹再期月祭的大事，皇上自然不会认为是劳烦了。妃母且宽心。公主妹妹的法事臣定当全心料理。”
德妃道：“既是如此，我亦心安。”像是才想起来，问道：“皇上看重你的诗，是大好事。可惜诗文之事，我也不通，皇上说好就好罢。”胤禛转而问龄容：“你可听出来了？”
龄容道：“虽是恭颂之诗，却有爷对平定噶尔丹的主见，又比一般的恭颂诗有些深意。皇父乃圣君，自然喜爱这样的诗了。”
德妃笑道：“这样就好。”又向李嬷嬷道：“嬷嬷把十四阿哥领来，一道留下用酒膳罢。威海地方新进上的蠓子虾酱，味道是极鲜的，你们一道留下尝尝。”
德妃见只四阿哥一人回来，又道：“十三阿哥呢，叫他也来尝个新，方才还在的，怎么有东西赏他了就没影儿了？”四阿哥道：“尊皇上的谕，回去蔚藻堂看望母妃，晚些时候同我一道回去。”德妃只道这样便好，也不再过问了。
嬷嬷问：“主子，哪里摆膳？”德妃道：“十四阿哥在西配殿么？那就摆在配殿暖阁里。”嬷嬷应声下去了，三人闲话了一会儿，一同去了。
外头天色已经暗了，苏总管前来提灯引路，嬷嬷引了四个宫女子摆膳桌进红漆攒盒，白玉杆银头箸，如意白玉柄银羹匙，俱是一等一的用具，在这里也不过是平常用度的。
龄容给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知趣退到一旁由龄容扶了德妃，胤禛却道：“奴才该记着自己的本分，哪有让主子代劳的道理？”嬷嬷忙道：“是，是……奴才的疏忽，冒犯了福晋主子，四阿哥教训的是。”
李嬷嬷正要伸手去扶德妃，龄容笑道：“不过几步的路，换来换去倒教妃母不舒服了，我来也是一样的，这样反而显得亲厚些。”德妃道：“就这样罢，四阿哥不必多言，我不拘这个。”几人见是德妃发话，都再没了下文，一路往西配殿去了。
入了西配殿，正撞上十四阿哥胤祯，一身江绸骑服箭袖，应是练了骑射回来，身后垂首侍立着两个骑射谙达。十四阿哥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却俨如大人一般老道。只是见母亲来了，胤祯一下打回了原型，滚到德妃怀里，道：“额涅来了。”德妃喜地搂了他进去。四阿哥却一旁背手而立，一副教训模样：“多大的人了，竟连话也讲不清楚，正经清文不行，偏有大舌头似的叫‘额涅’，哪个皇子长到九岁上还不会讲话的？岂非笑话。实在不成体统。”
“四阿哥！”
德妃喝止了胤禛，因是周围站了一众奴才，转而笑道：“十四阿哥小你十岁，未必要这么当真，幼时你在景仁宫都是一样的……”德妃说了一半便不说了，只轻轻一叹，回头搀了十四阿哥，道：“今日酒膳不过是惯常的几品锅子，倒是那蠓子虾酱来了，道是你心心念念的要尝，今日总算如你的愿了。”
膳毕净了手用了茶，龄容扶了德妃在暖阁榻上歇了歇，闲话了一会儿。十四阿哥正说着今日骑射之事，德妃听说皇上夸赞十四阿哥大有进步，极是欢喜。
胤祯忽是像是想起了什么，跳起来就道：“福晋昨日里生辰，我和额涅说的，礼数不能少，我没去贺寿自是失礼，那贺礼就少不得了。”十四阿哥回头拿眼瞧了瞧德妃，见德妃点头应允，抬手一挥，身后的谙达取来一卷轴，展来看竟是清文寿字书法，笔力虽说不上深厚，立足却也周正。龄容伸手接了，德妃道：“他就是这个性子，死牛脖子硬犟筋的，说了写还真就下笔了，我原只当他是玩笑的。”
十四阿哥却道：“天皇贵胄之家，哪有说出口的话自己吞回去的。落笔写字也是贺寿的心意。”德妃正要赞他，四阿哥却道：“不必当作寿礼了。贺寿过了时是要折寿的。况且你对汉人的礼俗一知半解，哪有人在这个年纪送寿字的。以后不许这样了。”
龄容见十四阿哥变了脸色，忙笑着拉了胤禛道：“十四阿哥还小，许是不知道规矩，既是有一份心意在里面，自然成礼了。四阿哥这样与他较真，倒是为难他了。”又向十四阿哥及德妃道：“折寿之说本是汉人的说法，若是认真追究起来，亦不打紧。”
德妃在榻上支起身子，笑道：“兄弟两个在我这儿见面就闹腾，竟不比弘晖乖巧讨我的欢喜。你瞧瞧，我说可是不错，幸而方才两个都不在，我们两个妇道人家还能够说上会儿话。偏生四阿哥不赏脸，只紧着小两口之间讨福晋的欢喜，和弟弟恼起来。”
胤禛听德妃如此取笑他，面色顿时通红，别过脸去用力撇了撇嘴。龄容只好笑道：“妃母说笑了。”
德妃侧身躺下，一手扶了额头，身边宫女子拿了黄缎迎枕来垫上。德妃道：“我不管是不是说笑，这两个啊都不教我省心的。我今天陪你们闹腾了一会儿，早乏了，要不然还要抱弘晖呢。瞧瞧你们俩，行了，这闹也闹了，礼该送的送该收的收，事儿完了我也不留了，都跪安吧。十四阿哥晚上不许再闹腾了。”
胤祯见德妃心情尚好，虽是嫌胤禛给他脸色看，也不好再争了，便跪安告退。苏总管应了德妃的吩咐送四阿哥和福晋出门子去，谙达领了十四阿哥往寝殿去了。
出了永和门正撞上十三阿哥来寻四阿哥，四阿哥便与十三阿哥一道回了。回了乾西五所，青墨与云琴早已在海棠天井外的廊子下迎着福晋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七
